孝昭纯皇后崩逝之日,正是三公主诞生之时,然而皇帝沉浸于失去结发妻子的巨大沉痛中,并无暇顾及这个早产羸弱的孩儿。还是礼部有官员为公主拟了名字送来,皇帝才后知后觉这位近乎被他遗忘的皇女,赐名为“徽”,按例行赏。并封瑾修仪为瑾妃,只是同兰妃之晋,仅以诏书为册,待丧仪过后再补行封典。又念瑾妃产育才过,特免朝参之礼,于寝宫设灵位,每日焚香遥祭。
瑾妃自然称谢不迭,只唯兰妃心有不忿,一日哭临回宫后向陪嫁侍女格娅抱怨:“本公主才踏入皇宫的大门她就没了,还叫人以为是本公主克死了她。早不死晚不死,偏在这时候,真是晦气。”
格娅素知她心性,却也少不得劝她:“公主,眼下在大靖国内,不比在咱们草原。这话恐叫大靖皇帝听了不快,公主还是忍忍吧。横竖那皇后命薄去了,后位空悬,指不定是给公主留着的呢。”
这话自是听得舒心了,兰妃不免显出几分得意之色:“那是自然,这宫里谁比得上本公主尊贵?本公主可是父汗与额吉的女儿,草原上的明珠。这宫里的女人加起来,给本公主牵马都不配。”
却说此番因国母丧仪,前朝后宫虽哀绝一片,其中伤心最甚的莫过于皇帝和虞美人。在除服这日,两人便一前一后病下了。宋湘宁前去侍疾时,却见皇帝卧于榻上,手中拿了一残缺的画卷,顾盼之时已是满面潸然。宋湘宁不敢上前打扰,只默默在一旁侍立,等着银吊中的汤药熬好。良久,听得榻上传来一声叹息,不知是自语还是问她:“皇后会恨朕么?”
宋湘宁心里一惊,也不敢不回,沉思一瞬,斟酌着道:“皇上与孝昭纯皇后结发多年,情意甚笃。娘娘若在天有灵,知皇上为娘娘的丧仪如此哀痛,定会感念皇上圣恩。”
公西韫轻轻摩挲着画上残留的诗句,声音暗哑:“她不会。她要将这幅昙华图烧了,便是不想给朕留任何念想。朕与她,怎么就走到如今这步了?”
宋湘宁不知如何劝,亦怕劝错了门路,见药已熬好,遂上前盛了送到皇帝身边,轻轻道:“皇上,斯人已逝,您要多保重龙体。您近来为孝昭纯皇后伤心,已累坏了身子。天下的百姓已经失去了他们的母亲,若再闻君父有恙,臣民们可如何承受得住啊。”
公西韫不为所动,目中伤惘与苦涩交织:“朕不该伤她的心。早知如此,朕当初如何也该忍耐些。”他低低喟叹,带着无限的沉痛,“澜沅啊,到底是你太贪心,还是朕太无情?今生终究是朕对不住你。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宋湘宁鼻间一酸,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其实何止皇帝悲伤,孝昭纯皇后生前仁德慈爱,六宫上下无不蒙受她的恩惠,这些天宫里无论嫔妃还是宫人,所伤者多矣,甚有人作歌哀悼,曰:
“悲哉吾后,溘然长辞。
予教予化,圣怜圣慈。
德容观仰,遗音渥邦。
翟祎长昭,瑶华永昌。
祖载将行,幽涂永閟。
虞祭祷祀,扶灵泣涕。
偃蹇蒿里,云归岫远。
懿范千秋,徽彰万年。”
她想到平日里孝昭纯皇后懿行坤范之事,益发不住啜泣起来。方堪堪忍住,她勉力劝慰道:“皇后娘娘一向慈悲为怀,臣妾听宫人说,娘娘走前隐有乐声传来,想必是娘娘福修已满,乘鸾仙驾了。乐康长公主和章懿太子正在天上等候与娘娘母子团聚,娘娘生前未尽享的天伦之乐,眼下也当如愿了。”
未及帝王声言,却听李常德进来传道:“皇上,昭容娘娘,礼部的章大人到了,说是奉命前来商议宸安皇后上尊谥号之事。”
宋湘宁听此,忙收泪行礼道:“皇上既与朝臣有要事商议,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要给早逝生母宸安皇后上尊谥号之事并未刻意隐瞒,不久便传遍了后宫。旁人尚还好,倒是竹霜将此事传给卧病多日的太皇太后时,不禁多嘴说了几句:“皇上如今为孝昭纯皇后伤心着,不仅复了晋贵人的位份,还要借此为宸安皇后上尊谥,全不顾及您昔日的养育之恩了。唉,您如今也病着,万岁爷怎么就不知体谅您呢?”
太皇太后的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并不在意:“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追封也不过是死后哀荣。哪比得上活着的人重要,哀家和死人争闲气做什么。皇帝是对她们姑侄俩有愧,却不是对虞家。你且瞧着吧,日后皇帝真要处置起虞氏一族时,母后也好,元后也罢,皇帝断不会有一丝手下留情。何况当初皇帝给先帝上尊谥时因廷官的劝阻没给他亲娘一起尽了哀荣,只怕心里一直记着这口气呢。让他出了也好,便也能少放些心思在崔家身上。”
竹霜不由唏嘘:“当年宸安皇后正位中宫时,有先帝护着,虞家可谓是如日中天,几乎要问鼎皇权。不知可曾想到也会有大厦将倾的一日啊。”
太皇太后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几道悲凉的笑纹:“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为亘古不变之理。便是王朝还有三百年气运之说呢,何况世家。自来外戚干政是没有好下场的,哀家只看着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了。”
竹霜听得心惊,忙道:“太皇太后何必如此作想?您眼下正是要好生将养之时,如何能记挂着这些,倒累了身子。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这病本不打紧,就是素日操心太过,引出了旧疾。眼下连天昼夜地灌着汤药,太医一日三班地来回守着,可不要放宽了心好好调养呢。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是福禄双全之人,您的后人自然也是福气连绵的。何苦来呢。”
太皇太后想说话,喉中却有一股气血逆流而上,她皱一皱眉,忽而没命地咳嗽起来,将方才的药尽皆吐了出来。竹霜吓得不轻,忙到跟前拿帕子等着,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含泪道:“您操了半辈子的心,现也是年逾古稀之龄了,倒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您打也好,骂也好,听奴婢一句劝,只放宽了心享享清福吧。”
太皇太后神色怆然,眼角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是哀家这身子太不中用,也是老天爷太不公些。若哀家这病不至落得如此,哀家还有心气去争,去绸缪。可眼下不过挣命罢了。”
竹霜默了半晌,似是在沉思什么。她忽而开口,声轻如絮:“太皇太后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拟一道密诏,放于可靠之处收着。我朝以孝治天下,皇上不会不闻不问。”
太皇太后缓过气来,却并不说话。良久,她方叹了口气:“哀家放心不下的,何止这一桩事。贺兰氏居心叵测,哀家如何能放心留她于宫里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竹霜眼神一凛:“您若不放心她,不如带了去,也是干净。”
太皇太后淡淡摇头:“先帝已废除了太祖留下的殉葬之制,若被哀家坏了规矩,恐怕才是要遗臭万年。况且皇帝大了,心思越发重了,此番怕是会让他起疑心。”她微微凝神,“等丧期过了,前朝就会有人将立后之事提上日程,现今宫里位份最高的便是令氏和她……”太皇太后停了下来,目光渐渐幽深。
竹霜拧眉道:“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皇上定然明白这一点,更何况前朝的大臣们那里也不好过。而皇贵妃,”她略作沉吟,“虞家过后便是令家了,皇上不会自找麻烦。兰妃与卫昭仪也是一样,璇妃不得圣心,那么……”竹霜心里一怔,眉锁得更深:“太皇太后是担心瑾妃?当年纯娴皇贵妃与您斗得那样厉害,怎可一朝让凤位落入其后人手中。”她嗤了一声,“当初宣宗皇帝为她立后之事闹了那么大的阵仗,还不是被您对付住了。眼下一个小小妃位,还怕治不了她么。”
太皇太后轻哂:“所以哀家看重宋氏,却不知她有没有这个福分。”
竹霜微叹:“不是奴婢说嘴,玥昭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即便心思够巧,却斗不过那位的手段哪。”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再看看吧。她若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孔明在世也帮不了她。即便真要筹谋,也得等哀家这病好上些许。”她往后一靠,颇有些认命的口气,“再要争,也争不过一副好身子哪。哀家眼下权且当个耳聋眼瞎的老婆子,让这朽杖旧舆歇上一歇。不然只怕哀家有命想没命做了。”
话说着时,礼部那边却已将谥号拟好了。皇帝虽病着,精神却未落下,做事甚于往日更雷厉风行。待到次日便将宸安皇后之谥昭告天下,极尽盛赋,谥曰宸安庄穆明惠圣慈孝翊怀献章皇后。后其子高宗即位时亦仿其父行,于崇化元年为嫡母孝昭纯皇后尊谥为孝昭纯仁徽懿德温仪毓圣惠文皇后,以示尊嫡尽孝之心,这当然是后话。
如今且说孝昭纯皇后一去,其姊晋贵人也几乎夺了半条命去,一日日消沉下去。意贵妃来看她,见薄薄的一个人儿卧于锦衾下,形销骨立,面容憔悴,忍不住落下泪来,坐到床边拉着她的手:“好妹妹,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晋贵人眼神空空的,只木着脸不说话。意贵妃有些慌神,唤了她几声,又掐了掐她的合谷,晋贵人才缓过神,声泪俱下道:“知意姐姐,姐姐这么去了,把我一个留在这深宫里,她怎么忍心!”
意贵妃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忍悲道:“娘娘是舍不得孩子们在天上受苦,思子心切,去陪公主和太子了。眼下想必已经母子团聚。妹妹,娘娘生前受了太多的苦,菩萨可怜她,才召她去了。你莫要伤心太过了,终究是生者为大啊。你这般愁潘病沈下去,不是存心叫娘娘去得不安生吗。”
晋贵人紧紧握着她的手,痛得无法自拔:“姐姐连我也怨上了,她走前不让我叫皇上来,也不让我守在她身边。姐姐是怨皇上冷情冷意,也是怨我趁人之危,是不是?是不是?我听了爹娘的话,可是我对不住姐姐!姐姐这么去了,我不如同她一起走了,也省得在这宫里不明不白地活着。”
意贵妃替她拂去盈盈泪痕,将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轻轻别到她的耳后,温柔道:“妹妹,娘娘她不怨你,她是心疼你。娘娘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好孩子,如何能看得了那些场面。她将你支走,就是为了让你往后能安心少牵挂,你如今这般自怨自艾,可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心么?娘娘是你的亲姐姐,姐妹之间,何谈什么怨不怨的呢?快别多心了,养好身子是要紧。”
这一病如泰山压顶一般,抽去了晋贵人所有的生气,她的眼神再也不如初入宫时那般活泼灵动,像开到荼靡的春芍,虽艳影犹存,却渐显出萎败凋零的模样。意贵妃见她精神不好,也不再多扰,只又叮嘱了她几句宽心的话,吩咐宫人好好照料,便也回宫去了。
日上中天,明媚的金影尽数倾落在朱阙瑶阶之上,流莺百啭,娇声呖呖,似乎在昭示着人随春好,春与人宜。有风相随,吹动檐角下的那一串玉铃泠泠如乐。
意贵妃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方才的哀痛之意,她淡淡道:“叫人把那些莺燕赶走。等皇上听了,又有一场气生。”
云夏应着,又道:“皇上对孝昭纯皇后真是情深义重,宫里宫外都传,当今的皇上对先皇后之情可媲美昔日太祖对章献高皇后的悼愍之情呢。说来高皇后与太祖相识于寒微之时,太祖皇帝在前线打仗时,高皇后坐阵后方安抚官兵之眷,有开国之功;正位中宫后又屡屡向太祖进言劝谏,留下贤后之称。倒是那虞氏算什么呢。从前竟未看出皇上对她如此情深意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