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二十年,立冬。
内乱消除,太祖命人去云京小院将唐清欢请来。
御书房内,太祖看着下方恭敬行礼的唐清欢,语气沉静道:“此次风波,让你受委屈了。如今景王已擒,朕想知道,他究竟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们....毕竟曾有情谊,或许他能对你吐露真言。你可愿,替朕去天牢走一趟?”
唐清欢颔首道:“清欢遵旨.....”
内侍公公引着唐清欢,来到这处阴森潮湿的天牢。走到最深处一间牢房里,她见到了景王。
昔日尊贵无比的景王,此刻身着肮脏的囚服,头发蓬乱。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唐清欢时,那双死寂的眸子,顿然升起复杂的光芒。
“是....是你?”他用着沙哑的声音问道。
唐清欢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口莫名的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疼痛。
毕竟,眼前之人曾对她百般呵护,倾心相待,那份炽烈的感情并非完全虚假。
但下一刻,前世的记忆,让她回想起,那段婚姻的悲剧,源自于此人。虽非他直接下手,但种种皆是为了他利己布局所致。将唐家一门,与林傅盛一起,无辜卷入这阴谋的漩涡,故她又收起那丝怜悯。
狱卒打开牢门,待唐清欢入内,又默默退了出去,给予他们谈话的空间。
王爷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她跟前,死死盯着唐清欢,眼中布满血丝道:“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见唐清欢不语,又失控嘶吼道:“我那么爱你!为了你,我不惜发动兵变,不惜背上叛臣贼子的千古骂名!你为什么和皇兄一起算计我?”
唐清欢沉默地看着他,微微露出了冷笑。
景王自是无趣,后退几步,喃喃自语道:“你们都觉得我生来尊贵,可谁知道我受过什么苦?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女....被那个父亲玩弄之后,就像扔垃圾一样抛弃在郊外的茅草屋里!后来产下我,母亲为了养活我,常常上门为他人洗衣服,即使这样,也未去找那畜生父亲。在我九岁那年,我眼睁睁看着她生病,没钱医治,咳着血,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凄惨地死去!她连个名分都没有!后来,我那父亲不知何时知道,我母亲过世的消息。将我从茅草屋带回家,在那个家里谁都看不起我,谁都可以欺负我!就因为我是婢女生的野种!”
说罢,他猛地扯开破烂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可怖的旧伤疤道:“看见没有?这是当年替皇兄挡的刀!他小时候闯了祸,每次都是我替他顶罪受罚!在战场上,我替他挡过致命的冷箭!我替他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脏事!他凭什么坐拥天下,而我连自己想要的女人都护不住?连你.....连你也要背刺我?”
唐清欢顿起悲悯之心,缓缓走到他面前道:“你觉得不公?可你对其他人就公平了吗?你还记得邵家小姐吗?”
景王一听,陡然睁大了眼睛,颤巍巍道:“为何提她?”
唐清欢步步逼近道:“邵家小姐可爱单纯,可你呢?与你父亲有何区别?你是真的可怜你母亲,还是为了你一己私欲找借口。”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景王轻轻的移开脚步。
“我说什么?邵小姐是我救出去的....”
景王一听,冷冷一笑道:“原来,一切都是你在与我,逢场作戏罢了。”
唐清欢又借故事隐喻,将前世景王所作所为,讲于他听。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景王虽是如此说,但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前世的画面,他感到惊恐万分,一切如因果般,循环链接又撕裂。
“不管我说了什么,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待你消失于这世上,定会明白。”
说罢,唐清欢转身离开。
唐清欢将景王所说告知给太祖,太祖竟然红了眼圈,抬手示意唐清欢退下。
第二日的早朝,太祖当众宣布了对王爷的处置。
他面色沉痛,斩钉截铁道:“朕念及手足之情,更念及他昔日曾为朕挡刀,于国有微功,朕....免其死罪。”
太祖此话一出,殿下一片哗然,片刻寂静后,太祖又道:“但....谋逆大罪,不可不罚!即日起,褫夺景王一切封号、爵位、食邑,废为庶人!终身囚禁于南郊皇家别苑,非死不得出!将其余党,一一满门抄斩,并....取消与卫城茶商会行首之婚约,其名下所有财产、田宅、部曲,尽数抄没充公!”
太祖目光锐利地扫过满朝文武,厉声道:“尔等当以此为戒!若再有心存异志、图谋不轨者,格杀勿论!若能洗心革面,忠心皇室,朕亦当善待!”
太祖下朝后,再次召见唐清欢,说景王想见她最后一面。
唐清欢应允,却陡然下跪道:“皇上,清欢有一事相求。”
太祖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可否,放过卫城知府一家,还有通判大人,茶商会各长老,他们实属无奈,请皇上绕过他们....”
太祖思忖片刻,闭眼说道:“朕知道了,你且先去景王那里。”
唐清欢应下,便跟着公公来到囚禁景王的别院。
此时的景王,比在天牢时更加不堪。乱发如草,眼神浑浊,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就在唐清欢出现那一瞬间,他死水般的眼中,微微起了光晕。
唐清欢屏退了在场看守的护卫,等护卫走后,景王用颤抖的手,从身后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卷画轴,他低头缓缓展开,画上是一位身着素衣,面容温婉清秀的年轻女子。
“这....是我的母亲。”王爷沙哑的说道。
“我凭着记忆画的,总也画不好她最美的样子....”
他抬起头,看向唐清欢道:“知道吗?我最初注意到你,喜欢你,就是因为你身上....有她那种感觉,坚韧,又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他摩挲着画像,倾诉道:“我争天下,抢皇位,不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只是想,为我母亲争一个她应得的名分。我想让她....死后能入皇陵,不再是无名无分,孤苦无依的孤魂野鬼。她苦了一辈子,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了.....”
唐清欢静静听他说着,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告诉我...告诉我!你我相识至今,你可曾....可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是真心爱过我的?”
唐清欢看着他那双,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眼眸。她选择依旧沉默,因为不想再欺骗他。
景王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是万念俱灰的明了,他惨然一笑道:“我明白了,在你心里,从来都只有他,那个姓林的。”
唐清欢不想再呆下去,转身准备离开时,说道:“你一生叱咤风云,膝下有子,已是人生圆满...“
景王诧异,询问道:“膝下有子?这.....”
“邵小姐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不过现在已重新获得幸福。你不用挂心,孩子健康聪明....”
景王一听,缓和片刻后,仰头笑起来。
“甚好...甚好!那我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清欢....我劳烦你最后一事,替我时常照顾她们母子.....”
景王话语一落,就在唐清欢准备踏出院子之时。景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已无半点执念。
他猛地低头,用尽生平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舌头!
唐清欢自觉不对,转身见景王倒地,满口溢出鲜艳的液体,染红了他手中生母的画像,唐清欢一时滑倒。护卫见此,赶紧进来,叫嚷着:“犯人咬舌了!快!”
唐清欢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尽管对他已无爱意,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她带来极大的冲击。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软软地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护卫将唐清欢送到皇城外,林傅盛在此等候多时。看到唐清欢晕倒,他赶紧上前将唐清欢紧紧抱在怀里,送上马车,向医馆奔去。
护卫将景王去世的消息,上报给太祖。太祖闻讯,亦是震惊,随即露出一丝愧疚之色,也是一阵头晕目眩,他吩咐公公,将景王体面的厚葬了。
医馆内,郎中仔细诊脉后,面色凝重地,对林傅盛道:“这小娘子是急火攻心,加之惊吓过度,导致气血逆乱,闭塞清窍,以至昏厥。她的脉象沉伏紊乱,恐怕要昏迷一些时日,具体何时能苏醒.....就等机缘了。”
林傅盛的心沉了下去,紧紧握着唐清欢冰凉的手,看着她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待郎中开药后,他速速送唐清欢回到云京小院......
唐清欢在睡梦中,见到了一位穿着一身仙鹤素色长袍,外搭轻薄羽纱,头戴镶玉发冠的老妇,慈眉善目。
“你是......”
“清欢,我是你祖奶奶....”
“祖奶奶,真的是你吗?”
“祖奶奶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唐家世代从事丧葬业,阴煞过重,故族人时常厄运缠身。贫道修道最高境界,却无法飞升。故化作守护灵,藏于引灵灯中,守护唐家世代族人。等待机缘,积满功德值,便可飞升。”
“你是说,你要羽化为仙了?”
“正是.....祖奶奶此时有最后一事嘱咐。若他日,你心爱之人有难,不可心急。待引灵灯碎,此难自可消去,唐家从此无守护灵,无灾难.....”
说罢,不等唐清欢回复,那女元君消失于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