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寒暑交替。
寒霄离开青木宗后,便漫无目的地行走于这片广袤的天元界。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也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遵循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动,向前走着。
数月过去,亦或数年,时间于他而言,仿佛失去了意义。他走过繁华的城镇,也穿行于荒芜的戈壁。他见过修士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也见过凡人王朝更迭,生死离别。世间万象,在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都未曾掀起半点涟漪。
一个奇异的现象伴随着他。无论走多久,他从不感到疲惫;无论多少日夜未曾进食,他也从不感到饥饿。他曾试着将这归结于养父所说的“特殊体质”,这体质虽不能修行,却能省下不少饭钱,倒也算是一桩好事。
这期间,关于“青木宗绝灵体”的笑谈,早已传遍了方圆千里。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那个二十多岁还妄图修仙的凡人,说他是万中无一的“废柴”,是天道都放弃的存在。任何一名凡人,哪怕是资质最差的伪灵根,体内也终究能容纳一丝灵气。而那个叫寒霄的青年,体内却是一片绝对的虚无,比最纯粹的顽石还要干净。他成了无数修士闲谈间的笑柄,成了父母教育孩子不要好高骛远的活生生的例子。
对于这一切,寒霄毫不知情,即便知晓,也断然不会在意。
这一日,他走到了一处名为“云梦泽”的地域。此地山川秀丽,灵气较他先前所行之处要浓郁许多,显然是另一片更为广阔的修真区域。远远望去,一座仙山巍峨耸立,山门前彩旗飘扬,人头攒动,竟又是一番宗门招收弟子的景象。
山门牌匾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衍宗”。
寒霄停下脚步,想起了那位早已化为尘土的老人临终前的嘱托:“……以后若是再遇到仙门收徒,便再去试试,总归无妨。”
承诺犹在耳边。于是,他迈开脚步,平静地汇入了那片充满期待与忐忑的人潮之中。
天衍宗的收徒流程与青木宗大同小异,核心依旧是测试灵根。高台之上,几位身着道袍的长老神情肃穆,主持着大局。台下,少年少女们排着长队,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对仙途的憧憬。
“李家村,李二牛,伪灵根,不合格,下一位!”
“王城,张远,水系天灵根!天资上佳!入外门!”
“赵家镇……”
宣布结果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欢喜雀跃,有人黯然离场。寒霄静静地排在队尾,神色淡然,与周围或紧张或兴奋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就像是喧嚣闹市中一粒沉默的石子,毫不起眼。
轮到他时,负责登记的弟子看了一眼他那早已超过最佳修行年龄的样貌,眉头便皱了起来:“姓名,年龄,来历。”
“寒霄,不知年岁,来自山中。”寒霄如实回答。
那弟子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挥手道:“去吧,把手放上去。”
寒霄依言上前,将手掌轻轻贴在了那块晶莹剔透的测灵石上。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大多是在议论他的年纪,认为他不过是来碰运气的痴人说梦者。
一息,两息,三息……
测灵石毫无反应,依旧是那般纯净透明,连一丝最暗淡的杂色光芒都未曾亮起。
“毫无反应?连伪灵根都不是?”负责测试的弟子愣了一下,随即提高了音量,带着几分讥讽,“你这体质,真是闻所未闻!下去吧,天衍宗不收纯粹的凡人!”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哄笑声。
“哈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高人,原来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
“真是异想天开,这么大年纪还来修仙,不如回家种地去吧!”
寒...霄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他完成了对老人的承诺,结果也与上次一般无二。他颔首示意,便准备转身离去。
“且慢。”
一个清冷如泉水叮咚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淡青色长裙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执事长老身旁。她身姿窈窕,容颜绝美,肌肤胜雪,一双凤眸清澈如泓,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景象。她身上的气息并不如何强势,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空灵之感。
“云长老!”主持测试的几位弟子连忙躬身行礼,神态恭敬。
这位女子,正是天衍宗最年轻的结丹期长老,云芷水。
云芷水莲步轻移,缓缓从高台上走下,来到寒霄面前。她并未用法力探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欲望,没有恐惧,没有期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清澈得宛如初生婴儿,又深邃得仿佛历经了万古轮回的虚无。
“你为何想修仙?”云芷水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寒霄平静地回答:“受人之托。”
这个回答让云芷水微微一怔。她见过无数人为了力量、为了长生、为了名望而踏上仙途,却从未听过如此简单的理由。
“你叫什么名字?”
“寒霄。”
“好。”云芷水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对高台上的执事长老说道:“陈长老,此人,我收为弟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什么?云长老要收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为徒?”
“疯了吧!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宗门规矩,非有灵根者不得入内门,云长老这是要做什么?”
执事长老也面露难色,快步走下高台,劝说道:“云长老,万万不可!此子体内空空如也,无一丝灵气可存,是天生的绝灵之体。收他为徒,不仅会浪费您的心血,更会成为宗门的笑柄,此事不合规矩!”
云芷水神色不变,淡淡道:“我平生第一次收徒,不看资质,只凭眼缘。他的眼神很特别,我很喜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我既收他为徒,便不会动用宗门任何一份资源。他日后的一切修行用度,皆由我个人承担。如此,可还算坏了规矩?”
执事长老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云芷水在宗门内地位特殊,又是宗主亲传,她执意如此,且承诺不动用宗门资源,他也不好再强行阻拦。最终,他只能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算是默许了。
就这样,在无数人惊愕、鄙夷、嘲讽的目光中,被断定为万中无一“废柴”的寒霄,竟拜入了天衍宗结丹长老云芷水的门下,成了她唯一的弟子。
……
云芷水将寒霄带回了她居住的洞府——“听雨小筑”。
这里位于天衍宗后山一处僻静的山谷,竹林掩映,溪水潺潺,灵气充沛,环境清幽。
“以后,你便住在这里。”云芷水指着竹林旁一间干净的木屋,对寒霄说道,“我是你的师父,名唤云芷水。你虽体质特殊,但未必没有改变的可能。往后,我会尽力助你。”
“有劳师父。”寒霄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拜入仙门与路边拾起一块石头并无区别。
云芷水看着他波澜不惊的侧脸,心中那份奇异的感觉愈发浓厚。她问:“寒霄,你是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亲人?”
寒霄摇了摇头:“不知。我自记事起,便与一位老人生活在山中,老人不久前离世了。”
“是么……”云芷水的美眸中闪过一丝怜惜。在她看来,这或许正是他心性如此淡漠的原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深山中长大,心性单纯,不染尘埃,也是情理之中。
从那以后,寒霄便在听雨小筑住了下来。
云芷水确实如她所说,对他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她寻来各种典籍,试图找到关于“绝灵之体”的记载与破解之法。她亲自为寒霄讲解最基础的吐纳之术,引导他感受天地间的灵气。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灵气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寒霄的体内,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却又不会储存任何东西,所有靠近的灵气都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排斥、消弭。
云芷水并未放弃。她开始偷偷将自己积攒多年的丹药拿给寒霄服用。
“寒霄,这是‘洗髓丹’,虽是凡品丹药,却能伐毛洗髓,改善凡人体质,你且服下试试。”
寒霄接过丹药,没有犹豫,直接吞了下去。药力化开,在他体内游走一圈,最终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师父,没用。”
云芷水不甘心,又取出一枚更为珍贵的“聚灵丹”。
“这是聚灵丹,能强行汇聚灵气入体,或许能冲开你体内的桎梏。”
丹药入口,依旧是同样的结果。强大的药力在进入他身体的瞬间,便消散于无形。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云芷水拿出的丹药越来越珍贵,甚至动用了她准备冲击元婴期的灵物。可无论何等天材地宝,只要进了寒霄的口,就如同石沉大海,连半点涟漪都激不起来。
渐渐地,宗门内关于云长老收了一个“药罐子废物”的流言蜚语也传开了。许多人都嘲笑云芷水看走了眼,把一个无底洞当成了宝。
这一日,云芷水耗费了大量心神,再次尝试失败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深深的疲惫与挫败感。她看着眼前始终平静如水的弟子,轻声叹道:“寒霄,或许……是我错了。你的体质,可能真的无法踏上仙途。”
寒霄看着她眼中的失落,沉默片刻,开口道:“修行与否,于我而言,并无分别。师父不必为此烦忧。”
他的声音不带安慰,只是一种事实的陈述。
云芷水闻言,苦涩一笑,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这个弟子虽然情感淡漠,却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自己。
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修不成仙,便做个凡人吧。有为师在,可保你一生安稳无忧。从今日起,你便不必再修行了,在这谷中,随心度日便好。”
“是,师父。”寒霄点头应下。
从此,寒霄便彻底放弃了修行。他每日的生活变得极为简单,或是打扫庭院,或是静坐于竹林下,或是拿起刻刀,将一块块普通的木头雕琢成各种栩栩如生的模样。
他雕刻山川,雕刻鸟兽,也雕刻他那位从未见过却时常出现在梦中的白衣身影。
云芷水时常会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看着他手下的木屑纷飞,一个鲜活的形象渐渐成型。
她渐渐发现,自己当初收他为徒,或许并非一时冲动。与他相处的日子里,自己那颗因修炼而变得日益冰冷的道心,竟也慢慢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温度。
或许,这就够了。
至于寒霄的过往,他究竟是谁,来自何方,他自己也从未想过去探寻。
他只知道,自己是寒霄。
一个无法容纳丝毫灵气的凡人。
一个……有师父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