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瑞轩毫不犹豫地点头:“见,让她速速到养心殿来。”
苏禹恭敬应声道:“是。”
他起身准备离开,却又被皇帝叫住了:“让太监去接人,你就留在这里,朕有要事与你相商。”
金香南依旧穿着那身极为娇秀的衣裳,只是把脸上粉嫩的口脂给擦干净了,整个人看起来顿时清爽了许多。
她跟着太监进殿的时候,秦瑞轩正坐在御案后面喝茶,苏禹则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腰背挺得笔直。
金香南没看他一眼,只是小步来到秦瑞轩的面前,低眉顺眼地跪了下去:“贱妾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秦瑞轩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没有立刻过问马文章的事情,而是换了个话题,问道:“朕听闻你出身豫州,对卢氏了解多少?”
金香南把姿态放得极低,用额头点地,把双手放在头顶上,从秦瑞轩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发间精美的珠钗。
“贱妾本是孤儿,养父不能人事,便用二两铜钱从一名乡野村夫的手里把贱妾买了回去,当做养女,取名为金香南。”
从她的叙述中,秦瑞轩逐渐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简而言之,就是卢氏一家独大,将豫州的私矿、地契等物资全部牢牢地抓在手心里,引来了追随者金氏的不满。
当年卢老太爷被迫辞去丞相职位、退居豫州的时候,曾经向这些世家们承诺过,只要有他一口肉吃,就有大家的一口汤喝。
然而过了这么多年,金家突然发现,自己做小伏低地跟着卢氏做事,却压根没能实现共同富裕的梦想。
各个产业都被卢氏渗透了进去,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探子们就会将消息上报给卢老太爷,比家主们知道的还要快。
这片名为“豫州”的地界,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卢氏自立为王的领土。
如今的金家家主,也就是金香南名义上的父亲,是个不甘于屈居人下的妄想家。
他是个天\/\/阉,生来比其他男子矮小,年至三十还未娶妻,便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女婴,对外就宣称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金香南作为他用来与卢氏博弈的工具,从小就被严令禁止,不准靠近书房,不准念书写字。
而是从花楼里请来了经验丰富的妈妈,教导她男女之事,只为了利用她成为间谍,从内部将卢氏给击垮。
金香南觉得自己父亲的脑子可能有些毛病。
但是她靠着金氏穿衣吃饭,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老实遵循父亲的教导,努力学习风月技巧,为日后嫁入卢氏做准备。
结果天不遂人愿,临近成亲的日子时,原定的卢氏未婚夫突然毁约,另娶了一位平民出身的女子,可把金家家主气得够呛。
然而他恼火归恼火,却没有底气上门质问卢氏,为何对金氏女儿始乱终弃,只能忍住不满,赶紧将金香南又许配给了沈氏子弟,以免耽误了年纪。
虽然沈氏比金氏的地位低,但论起资历来,也算是当初跟着卢老太爷回豫州的元老家族其中之一。
金家家主想打击卢氏,就必须先吞并沈家。
所以就在金香南好不容易生下孩子,以为自己能够与夫君白头偕老,从此摆脱父亲的控制时,金家家主又派人递来了一封信。
“你作为沈家主母,一定能接触到沈家那些庄子财铺的账本和公章,”信上如此写道:“将它们全部送回家来,同时找机会杀掉你的夫君沈晖,为父会替你善后。”
金香南不想这样做。
可是就在她找到管事,想要让其帮自己写一封回信,拒绝父亲的无理要求时,从小陪她长大的嬷嬷却突然露出了凶恶的真面目。
嬷嬷一把扯过金香南的小儿子,用手掐住孩子的喉咙,冷声道:“夫人,您最好按照老爷所说的做。”
“否则您一定会后悔的。”
望着儿子惊恐的泪眼,金香南妥协了。
她按照父亲的指示,从沈府库房里偷走重要文件,然后连夜回到了金家,将证物交给了家族长老。
谁知金家家主并不满足于此,他立刻让人把金香南囚禁起来,对外宣称女儿已经与沈氏子弟和离,然后命人一把火烧了沈府。
就连金香南的第一个孩子,也没能逃脱火海。
金香南得知消息以后,疯了一样地在房间里摔打哭闹,尖叫着要去找自己的儿子。
只不过金家没人在乎她的感受,婢女想要进去收拾碎瓷片,也被嬷嬷给拦了下来,说是老爷的命令,不给饭不给水,看她能坚持多久。
事实证明,只能坚持三天。
金香南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手脚都被碎渣划出了血,哭得满身是汗,又没人伺候着洗澡更衣,加上滴水未进,一下子就发起高热来。
金家家主来看望她的时候,房间里能砸的全部砸了个稀碎,不能砸的也用碎瓷片狠狠捅烂,整个屋子一片狼藉,说是经历了狂风暴雨也不为过。
金香南躺在软榻上,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见到养父,又开始大吼大叫起来:“放我出去!”
“我要见我的儿子,我要我的孩子!你不是已经拿到沈家的地契了吗,我也答应你杀掉沈晖,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孩子!他才两岁啊!!”
金家家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对女儿的控诉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看她发疯。
金香南本来就在病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吼了这么几声,就累得重新躺了回去。
眼看着父亲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金香南崩溃地哭了起来:“放过我吧,你到底还要利用我多久?”
“我不是已经按照你说的去做了吗?我都这么听话了,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孩子的命……”
闻言,金家家主挑起眉毛,冷声道:“有句古诗叫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你不识字,为父就给你解释一下,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若是今日我不杀光他沈氏的血脉,到了明日,他沈氏的子弟就要反过来杀了我。”
他盯着仪态全无的金香南,训斥道:“你是我金家的女儿,成大事者应当不拘小节,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再生几个不就行了?”
“只要生得够多,”金家家主残忍地哼笑起来:“你就不会记得如今这个死在火海里面,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子了。”
当时的金香南并不知道父亲的话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这样受制于人。
于是,她表面上顺从了父亲的威严,背地却则以看病的理由请了一名女先生,开始暗中学习读书和认字。
与此同时,金家家主吞并了沈氏以后,变得财大气粗了不少,便想学着先前的手段,从卢氏的身上挖些东西回来,填充金氏的库房。
他将金香南送给了卢氏旁系的一名子弟,这样既不会惹人注目,也不会引起卢老太爷的怀疑。
等到再次吞并了卢氏的几个旁系产业以后,金家家主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要挑战卢氏的豫州管制权。
只要有金香南在,金家就可以无休止地与豫州其他世族联姻。
既然卢氏规定不能和外界通婚,那就等着身边的势力被一个接一个地瓦解,最后整个家族都毁于金氏的手中吧。
金家家主躲在幕后,将女儿派出去成亲,同时打着“包生儿子”的旗号,把金香南卖给了六个不同的家族,并将其一一吞并。
然而金香南也并不愚蠢,她顶着巨大的压力,记录下了金氏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有与卢氏有关联的世族产业证据。
当然,其中最为沉重的,还要属她在卢氏的那三年里,收集到的有关卢老太爷叛国通敌、走私军械、贩卖人口等罪行文书。
“陛下请看。”
说着,金香南从怀里取出一打卷轴,向前膝行几步,用双手奉到了皇帝的面前。
她恭敬道:“贱妾所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欺瞒。豫州各大家族互相联合,而卢氏就是其中的领头羊。”
“事关重大,贱妾好不容易才逃离了金氏的魔爪,还望陛下秉公执政,严打世家,莫要寒了豫州百姓的心。”
秦瑞轩闭上了眼睛。
他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卢氏反叛证据,居然以这样荒谬的形式和理由,主动地送上了门来。
所以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在脑海里仔细回忆了自己以往的命令,是否有任何遗漏的地方,以至于需要靠一名女子牺牲自我,才能换来扳倒卢氏的证据。
金香南见他没有动作,也并不慌乱,而是镇定自若地跪在地上,保持双手举高的姿势,再也不会退缩。
“你。”
不知过了多久,苏禹觉得自己的脚都站麻了,才听见陛下开口问道:“你叫金香南,对吧?”
秦瑞轩从她手里接过卷轴,放在了御案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你揭示世族罪行,立下了巨大功劳,你想要朕赏你什么?”
金香南不是个扭捏的人,既然皇帝要赏,她便小心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应声道:“贱妾想请陛下恩准,为贱妾改个名字。”
秦瑞轩有些诧异:“只要这个吗?”
见金香南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便示意一旁的苏禹过来,给自己研墨,然后拿起狼毫,问道:“你想给自己改什么名字?”
“贱妾不才,曾在书中看见一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觉得与贱妾的身世很是贴切。”
“所以贱妾想给自己改名为春舟。”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瑜贵妃娘娘也答应了贱妾,帮贱妾与金家割席,从此与豫州金氏再无任何关系。”
“所以贱妾斗胆请求陛下,为贱妾改名为春舟,随国姓,在京城落户,不必再受到金家的威胁,安稳度过余生。”
秦瑞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提笔写下几行大字,然后让苏禹将圣旨放到金香南的面前,才说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应该由你自己来写。”
如今的金香南虽然会认字,但是没有练过书法,看不明白皇帝龙飞凤舞的字体。
所以她也没有注意到圣旨上的内容,而是接过苏禹递来的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了“秦春舟”三个大字。
苏禹又把圣旨拿回御案上,给陛下盖章。
直到国玺印在圣旨上的那一刻,发出了“咚”的闷响,秦春舟才终于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似笑非哭的表情。
她得到了新生。
然而这还不算完,外面的唱词太监及时走了进来,恭敬接过圣旨,站在秦春舟的面前,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秦春舟应声道:“贱妾接旨。”
“原豫州金氏之养女金香南,明朗慧勇,德才皆备,特此赐予新名秦春舟,以彰皇恩。”
“另,此女为大昌社稷立下铮铮功劳,辅佐皇帝有功,特此封尔为昭京郡主,赐诰命金册、官服仪仗,并由礼部于一日后着手安排落户事宜,赏宅邸一座、良仆一百,马车一辆。”
“望尔恪守圣训,恭慎持身,毋负朕望。钦此———”
这道圣旨念完,养心殿内一片安静,太监连忙示意道:“昭京郡主,接旨吧。”
“不,我……贱妾……”
秦春舟慌乱起来:“这怎么能是郡主?贱妾担不起这个封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不敢去接太监手里的东西,往旁边让了几步,却被秦瑞轩出声制止道:“怎么,你要抗旨不从?”
秦春舟赶紧摇头:“不不不!”
“那还不接了。”
秦瑞轩看着她的样子,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在朕的面前,昭京郡主要自称‘臣女’。若是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朕定然不能轻饶了你。”
太监也连忙跪到了地上:“奴才见过昭京郡主!”
秦春舟红了眼睛,她颤抖着手接过圣旨,心里五味杂陈,摸着卷轴上光滑的金丝与宫纹,深深地拜了下去:“臣女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