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把记号笔帽拧紧,放在工作台右上角,和昨天摆的位置分毫不差。他盯着刚从压力机里取出的样片,裂纹依旧起于边缘,但走向歪了些,没再直冲中心。
“方向变了。”老周凑过来,手指悬在裂口上方,没敢碰,“是不是……有点门道了?”
“不是有点,是走对路了。”刘好仃翻开记录本,翻到最新一页,在“涂胶工艺”下面画了一条横线,“前三回裂得干脆,说明力一来就断;这回纹路歪斜,证明边缘粘住了,只是撑得不够久。”
老周挠了挠后脑勺:“那咱们离‘能扛住’还差几步?”
“一步。”刘好仃拿起一张废弃的铜版纸,抽出笔就开始画,“你看,咱们推刮板的时候,到边角习惯性一抬手,胶就薄了。这不是材料不行,是人下意识的动作。”
他笔尖一顿,在纸角画了个带箭头的弧线:“以后别急着收手,改成慢推、分段加料,像抹墙刮腻子那样,最后一段多压两下。”
老周眯眼看了会儿图:“你这是要让人手工‘绣花’?”
“咱没自动精控设备,就得靠手稳。”刘好仃把图纸递过去,“你调一下刮刀角度,先试试三十五度,压力轻一点,我来推最后一段。”
小型涂胶装置重新启动。老周蹲在旁边,一手扶着支架,一手微调旋钮。刘好仃戴上棉纱手套,捏住刮板两端,深吸一口气,开始匀速推进。
胶液在玻璃基板上铺开,到了末端,他的动作明显放慢,手腕微微下沉,像在踩刹车。最后三厘米,他停顿了两秒,轻轻来回拖动两次。
“成了。”他松手,退后半步。
老周探头看:“边上厚了不少,但没堆料。”
“晾十五分钟,加防尘罩。”刘好仃顺手把空胶罐归位,“这次不省时间,也不信运气。”
两人等在台边。车间空调吹出的风带着轻微嗡响,吹得记录纸边微微颤动。十五分钟后,他们小心取下罩子,检查表面流平情况。
“胶没流动,厚度看着均匀。”老周用指尖虚量了一下边缘,“应该可以进下一程。”
样片送入固化箱,温度设定比上次低五度,时间延长十分钟。出来后再经冷却,送进压力机。
加载开始。
数值缓缓上升:七十、七十五、八十二……
老周双手搭在机器边缘,身子前倾。
“九十了。”
“九十五。”
警报没响,曲线继续爬升。到了九十八,机身轻震了一下,像是电机换挡。
“稳住啊……”老周低声念。
刘好仃没说话,眼睛盯着显示屏。数值跳到99%,又往上顶了半格,最终定格在100.3%。
“过线了!”老周一巴掌拍在操作台上,“没报警!没裂!”
舱门打开,样片完整取出。两人立刻拿到强光灯下翻转查看。纤维网连续,胶膜贴合紧密,边缘处没有发白或剥离痕迹。
“真扛住了。”老周声音有点抖,“这回是实打实过了标准线。”
刘好仃用镊子夹起一角,轻轻弯折测试柔韧性,又对着光源看内部结构。“没问题。”他放下样品,在记录本上写下一行字:“第四轮改良,边缘强化工艺验证成功。”
老周咧着嘴笑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要不要叫王姐他们来看看?这可是突破。”
“先不急。”刘好仃合上本子,“一个变量还没跑完,现在喊人,回头发现是侥幸,脸可就挂不住了。”
“也是。”老周点头,“那下一步呢?”
“胶的事算告一段落,接下来该看纤维排布。”刘好仃抽出一张新纸,开始画网格图,“中间太密,边上太松,力传不过去。咱们得重新设计铺网路径,让应力分散开。”
“又要手动?”老周苦笑,“这哪是做玻璃,简直是拼乐高。”
“乐高还得看说明书。”刘好仃抬头笑,“咱连图纸都没有,全靠试。”
老周也笑了:“那你就是那个写说明书的人。”
“我不写,我只是把大家的手脚脑子都用上。”刘好仃把草图压在台面下,“明天开始,每块样片编号登记,谁做的、什么时候做的、改了哪一项,全记清楚。咱们不靠运气,靠数据说话。”
“行。”老周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今晚我值夜班,你回去睡一觉吧,眼底下都青了。”
“我不累。”刘好仃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支笔,“再说,第一块达标样还得归档,标签我来贴。”
他撕下一张小标签纸,工整写下编号:“YF-04-1757”,日期、操作人、工艺参数一一填好,贴在样片角落。然后放进专用收纳盒,盖上防尘盖。
老周关掉压力机电源,又检查了一遍烘箱状态。车间灯光照在金属台面上,映出两人并排的身影。
“你说,咱们这么一点点试,真能把新产品搞出来?”老周靠在墙边,语气轻松,却带着认真。
刘好仃正在整理工具,手一顿,抬起头:“你觉得今天这块样片,三个月前咱们做得出来吗?”
“肯定不行。”
“那现在呢?”
“现在能。”
“所以答案已经有了。”刘好仃把剪刀放回工具盒,“只要不停下,迟早能做到。”
老周没再问,笑了笑,转身去收拾废料盘。
刘好仃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新的测试计划表。他在第二栏“纤维排布密度”前画了个圈,下面备注:“明日首试,双区加密,过渡段加长。”
窗外天色已暗,远处厂区路灯陆续亮起。车间里只剩试验台这一角还亮着灯。
他拧开新一支记号笔,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几下,像是在试墨。
老周路过时看了眼表:“快七点半了,食堂还有汤。”
“你去吧。”刘好仃没抬头,“我把这几项参数抄完。”
“你不吃?”
“待会儿叫外卖。”他笑了笑,“麻辣烫,加蛋。”
老周摇摇头走了出去。
刘好仃一笔一划地誊写着测试参数。写完一条,就用尺子划一道横线隔开。桌面上,成功样片静静躺在收纳盒里,编号清晰可见。
他停下笔,伸手摸了摸盒子边缘,确认盖子扣紧。然后翻开记录本最后一页,写上一句话:“难题不怕多,怕的是不敢改第一步。”
笔帽咔哒一声合上。
他抬头看向工作台另一侧——那里摆着三块待加工的空白基板,边上是刚调试好的铺网模板。
其中一块基板边缘,已被铅笔轻轻标出分段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