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筒里那声“角上要是有个扶手”反复回荡。他没放下电话,只是慢慢把身子坐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的折痕。等对方说完,他只回了一句:“我记下了。”然后轻轻挂断。
窗外天还没亮透,车间的灯已经全开了,像一片浮在灰蒙蒙空气里的光海。他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五十七岁的人,蹲久了站不直,站久了又想蹲。但他没停,拎起外套就往厂区走。
六点半,会议室空着,桌面上还留着昨天开会时的水杯印。他打开“施工痛点档案V1.0”,翻到老李和老吴的名字,一条条往下看。看到“腿软了”“差十公分就可能歪”这些话时,他停下,拿笔在旁边画了个圈,又画了一道横线,写下三个字:减负、防误、护人。
七点十分,王姐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平板,看见他已经坐在那儿,吃了一惊。“您这么早?”
“比你还早四十分钟。”刘好仃抬头笑了笑,“来,坐下,咱们先不说别的,你告诉我,客服最近有没有接到过‘搬运不方便’这类说法?不是投诉,也不是索赔,就是随口提一句的那种。”
王姐坐下来,调出记录。“有,但都归在‘服务反馈’大类里,没人单独拎出来看。”
“现在要拎。”他说,“从今天起,凡是提到安装过程累、难、怕出事的,单独标记。我不关心客户是不是生气,我在意的是他们说话时喘不喘气——喘得厉害的,八成是真扛不住。”
王姐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在系统里新建了一个标签:“操作负荷”。
老陈来得稍晚,进门时正听见他们在说边缘毛刺的问题。他皱眉:“打磨工艺改一次,成本会上升百分之三。”
“可一块玻璃九十斤,工人抬上去摔一下,代价是多少?”刘好仃看着他,“不是钱能算清的。”
老陈沉默几秒,打开电脑,开始调近期项目数据。刘好仃没催,他知道这人信数字,不信情绪。只要数据在,情绪也能变成逻辑。
八点整,会议结束。原定下周发布的推广方案被临时叫停。取而代之的是三项紧急任务:第一,优化边缘打磨,确保手套不破;第二,在玻璃背面加印重心标记;第三,试验在角部加装临时握持结构——不是永久配件,只是方便搬运的小凸起,用完可拆。
“我们不是卖玻璃。”刘好仃最后说,“是帮人把玻璃安全装上去。谁让我们做的东西,得让他们敢接、能接、接得安心。”
说完他就走了,直奔车间。
生产线上,传送带正缓缓移动,刚出炉的玻璃板泛着微蓝的光。老周站在质检台前,见他过来,眉头一皱:“又要改?这批次模具刚调好。”
“不是量产改,是试做三块。”刘好仃站到他旁边,“小张摔了,在医院躺着。他说,要是角上有个地方能抓,就不会松手。”
老周一怔,没说话。
“我就问一句,能不能先做出来?”刘好仃声音不高,“不进系统,不走正式流程,就当是我们私下试个样。”
“合规呢?”老周问。
“改动不影响结构安全,我现场演算给你看。”刘好仃掏出本子,撕下一页,画出示意图,标出受力点,“你看,这个凸起只承受搬运时的局部压力,不参与整体承重。测试报告我亲自写,责任我担。”
老周盯着图纸看了半分钟,终于点头:“夜班可以加两小时,但只能做三块,不能影响明天排产。”
“够了。”刘好仃合上本子,“三块就够了。”
中午前,设计图改完。王姐联系了印刷组,把重心标记的位置定在左下角,字体加大,颜色用深灰,确保远距离也能看清。打磨工艺由粗砂轮换成细磨头,多花三十秒,但表面更顺滑。
刘好仃亲自去仓库挑了同批次的原料板,眼看着第一块样品从生产线下来。冷却后,他戴上手套,试着搬动。重量没变,但手握的位置多了着力点,重心也一目了然。
“行。”他点点头,“能用了。”
下午三点,他带着检测报告和三张修改草图去了医院。小张躺在病床上,手臂打着石膏。刘好仃没多说什么,把资料放在床头柜上,留下一张写着自己手机号的纸条。
“等你好起来,咱们再聊。”他说,“这次,换我们先开口。”
回到厂里已是傍晚。王姐发来消息:监理收到了改进方案,转交给了老吴。对方没回复,也没拒收。
刘好仃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新建文档,标题打了五个字:《施工协同设计建议书》。光标在下面闪着,他没急着写,而是翻出手机相册,找到三张样片的照片,逐一命名:“减负一号”“防误二号”“护人三号”。
桌角的日历上,“与老吴电话跟进”那一行已被划掉。旁边多了几个字:“等待回音”。
他喝了口凉茶,重新看向屏幕。第一段写了删,删了又写。到最后,只留下一句话:
“产品好不好,不该由我们说了算。”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喊他去吃饭。他应了一声,没动。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