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摘下耳机,音频里那句“再重十斤,我们真不敢接了”还在耳边回荡。他没急着关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两下,把这段录音单独拖进一个新命名的文件夹——“施工端声音”。
王姐端着水杯路过时瞥了一眼屏幕,“又听了一遍?”
“嗯。”他点头,“不是抱怨,是预警。”
老陈抱着一叠打印纸从工位走过来,放下资料:“三个取消订单的项目,原定用的都是A3型防爆款,平均单件九十二公斤。最新招标里,七个项目明确写了重量限制,最狠的一个,上限卡到八十公斤。”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王姐拧紧杯盖,“也就是说,咱们最结实的产品,反而最先被踢出局?”
“产品没错,时代变了。”刘好仃打开投影,调出三份配置表,“你看,超高层越来越多,工人年龄越来越大,吊装成本越来越高。我们拼良品率、拼交期,可客户现在头疼的是‘抬不上去’。”
老周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一支笔转来转去,“所以呢?你要我们搞轻量化?材料配比、结构承压、热弯工艺全得动,这不是小调整,是重新造轮子。”
“我不是要你现在造轮子。”刘好仃看着他,“我是想先弄明白,这路值不值得修。”
“怎么修?拿嘴问?”
“第一步,听人说话。”他点开日程表,“我已经整理出两家合作过的安装队,负责人老李和老吴,过去三年提过不下五次‘搬运难’。我准备约他们喝个茶,不谈买卖,就聊干活。”
老周皱眉,“这种事能问出什么?人家巴不得你降价,顺口说一句‘太重’,你就当真往轻了做?万一强度塌了,谁担责?”
王姐插话:“可也不能假装听不见。上周客服记录里,又有两个项目问‘有没有更轻的替代方案’,这不是偶然。”
老陈翻着手里的数据,“我查了行业论坛,最近半年,‘高层玻璃搬运安全’相关的帖子涨了三倍。有工地开始用小型吊机辅助,也有包工头直接拒接二十层以上的单。”
刘好仃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在“轻量化路径探索”下面画了个箭头,写下:“第一步:访谈施工方”。
“我们不做承诺,不改工艺,不增排产。”他转身面对三人,“只做两件事:一是梳理过去半年非标件的数据,按重量、厚度、抗压三项归档;二是我去听听一线的人到底怎么想。如果他们真觉得重量是坎,咱们再议下一步。如果只是个别现象,这事到此为止。”
老周盯着白板看了会儿,“数据可以整理,但得在班后时间,不能影响正产。”
“每天不超过四十分钟,持续一周。”刘好仃接话,“你定时间,我配合。要是没发现,立刻停。”
王姐笑了一声,“你还挺会谈条件。”
“这不是谈判,是试水。”他坐回椅子,“咱们厂干了三十年玻璃,一直盯着机器参数跑,什么时候认真听过外面的声音?客户不说‘我要轻的’,是因为他们以为玻璃就该重。可问题不在他们嘴里,而在他们喘气的频率里。”
老陈点点头,“那我先把招标文件里的限重要求拉个清单,标注楼层和用途。”
“加上施工单位。”王姐掏出手机,“我把最近三个月所有提到‘安装’‘搬运’‘工期’的通话记录再筛一遍,看看有没有漏掉的关键信息。”
老周没再说话,转身回了技术区。五分钟后,他发来一条消息:“非标件数据模板已建好,每日下班前更新。”
刘好仃点了确认,打开通讯录,拨通第一个电话。
“老李啊,我是玻璃厂的老刘。对,就是上次你们装十六楼那批货的。嗯,知道你们忙……不为别的事,就想请你喝杯茶,聊聊干活的事。不是推销,也不是推责任,就是想知道,从你们角度看,哪块玻璃最难装?啥时候最累?有没有啥我们一直没注意到的麻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说实话?”老李声音低下来,“最怕不是贵,是沉。去年爬三十二楼换一块,两个小伙子中途歇了四回,下来腿都在抖。你说这活谁敢常接?”
“我就想听这个。”刘好仃握紧手机,“下周初您有空吗?找个茶楼,我请您,就听您说说话。”
“行吧。”老李顿了顿,“不过别指望我夸你们产品好,该骂还得骂。”
“该骂的,咱们一起改。”他笑了笑,“只要您愿意说,就是帮大忙。”
挂了电话,他又拨给老吴。对方一听是“不谈合同,只聊施工”,第一反应是怀疑。
“你们老板知道你干这个?”
“我知道就行。”刘好仃说,“我们不是要省钱,是要把东西做得更顺手。你们天天扛着干,最有发言权。”
老吴笑了,“你还真不像个厂里的。”
“我就是个听人说话的。”他回道,“你们说,我们记。改不改是后面的事,但不能连问题都听不到。”
半小时后,两场茶叙都约定了时间。刘好仃把日期加粗标在日历上,顺手转发给团队。
王姐探头看了一眼,“还真约上了?”
“人都愿意说话,只要你不带着答案去。”他合上笔记本,“他们不怕辛苦,怕的是重复踩坑。咱们的问题,可能早就写在他们的汗里了。”
老陈打印出一份对比图,贴在工位旁:近三年高层项目数量增长曲线与单件玻璃最大允许重量的下降趋势并列呈现,两条线呈交叉状。
“越来越高的楼,越来越轻的要求。”他指着图表,“咱们还在加厚,市场已经在减重。”
老周路过时停下脚步,看了几秒,没说话,但也没撕下那张纸。
下午三点,刘好仃召集四人开短会。
“访谈定在下周二和周三,每次不超过一小时。”他简明通报,“目标就一个:搞清楚施工中最耗人力的环节是不是重量问题。回来后我们评估是否继续推进。”
王姐举手:“要不要准备些问题清单?免得冷场。”
“不用。”他摇头,“让他们随便说。最怕的不是沉默,是咱们预设了答案,只挑想听的记。”
老陈提出:“能不能录音?方便后续分析。”
“先不录。”刘好仃说,“人家肯来就不错了,再架个设备,像审犯人。我带本子记重点,回来共享。”
老周终于开口:“数据这边,我会让助手每天抽时间整理,但有个前提——不能作为任何工艺调整的依据,除非经过实验室验证。”
“当然。”刘好仃看着他,“我们现在走的不是研发流程,是侦察流程。发现敌情,才决定是否开战。”
王姐笑出声,“那你还是个侦察兵?”
“我是炊事员。”他合上电脑,“先摸清大家爱吃啥,再决定灶台怎么搭。”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刘好仃坐在工位上,翻开新买的笔记本,第一页写了四个字:“听人说话”。
他拿起笔,在下面补了一句:“有时候,最重的负担,是没人愿意提起的那部分。”
窗外,车间的传送带仍在运转,一扇扇玻璃平稳前行。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在数着某种节奏。
电脑右下角弹出提醒:【周二 14:00 - 施工方访谈(老李)】。
他点开备注栏,输入一行字:“开场先问:您带的队伍,最近一次因为玻璃太重而犹豫接单,是什么时候?”
笔尖悬在纸上,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要解释来意,先听他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