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日,皇上下诏说:“如今天下统一,万物都能顺应本性发展。太平时代的法规,这才可以推行。咱们所有的臣民,都要修身养德,每家每户自我提升,每个人都要克制私欲,心存善念。军队可以树立威严,但不能不加以收敛;刑罚可以辅助教化,但不能一味地使用。除了宫廷禁卫和镇守四方的军队,其他军事装备都应该停止使用。世道已经太平,各方都没有战事,尚武之人都可以去学习经典。民间的兵器铠甲,都要销毁。把这个旨意通告天下,让大家都明白。”
贺若弼把自己谋划的策略整理成册呈给皇上,叫做《御授平陈七策》。皇上没看,说:“你是想宣扬我的名声,可我不在乎名声;你还是把它写进你家的族谱里吧。”贺若弼地位高、威望重,他的兄弟都被封为郡公,有的做刺史,有的当将军,家里的奇珍异宝多得数不清,婢妾中穿着绫罗绸缎的就有几百人,当时的人都觉得他家很风光。后来突厥派使者来朝见,皇上问使者:“你们听说过江南有个陈国天子吗?”使者回答:“听说过。”皇上让身边的人带着突厥使者到韩擒虎面前,说:“这就是抓住陈国天子的人。”韩擒虎脸色一厉,盯着使者,突厥使者吓得惊慌失措,都不敢抬头看。
左卫将军庞晃等人在皇上面前说高颎的坏话,皇上很生气,把他们都贬黜了,反而对高颎更加亲近、礼遇。皇上还对高颎说:“独孤公啊,就像一面镜子,每次打磨之后,就更加明亮了。”当初,高颎的父亲高宾是独孤信的属官,被赐姓独孤氏,所以皇上常常喊高颎为独孤,而不叫他的名字。
乐安公元谐,性格豪爽侠义,很有风度。他年少时和皇上一起读书,两人感情很好,皇上即位后,元谐一路仕途顺畅。但元谐喜欢排挤诋毁别人,不会讨好皇上身边的人。他和上柱国王谊关系不错,王谊被诛杀后,皇上就逐渐疏远、猜忌他。有人告发元谐和堂弟上开府仪同三司元滂、临泽侯田鸾、上仪同三司祁绪等人谋反,皇上把这事交给有关部门调查。调查后上奏说:“元谐计划让祁绪率领党项的军队切断巴、蜀地区的道路。而且,元谐曾经和元滂一起去拜见皇上,元谐私下对元滂说:‘我才是真正的主人,殿上坐着的那个是贼人。’还让元滂看天象,元滂说:‘他那边的云气就像蹲着的狗、奔跑的鹿,不像咱们有福德的样子。’”皇上听了大怒,元谐、元滂、田鸾、祁绪都被处死。
闰月己卯日,任命吏部尚书苏威为右仆射。六月乙丑日,任命荆州总管杨素为纳言。
朝廷内外都请求皇上举行封禅大典,秋季七月丙午日,皇上下诏说:“怎么能因为派一个将军灭掉一个小国,大家就都关注起来,觉得这就是太平盛世了呢。凭借我这么微薄的德行去封禅名山,用虚假的言辞去求告上天,这可不是我认同的事。从今往后,谁要是再提封禅,马上禁止。”
左卫大将军广平王杨雄,特别受皇上宠爱,地位显贵,他和高颎、虞庆则、苏威被称为“四贵”。杨雄为人宽容,礼贤下士,朝廷内外的人都很拥护他,皇上却不喜欢他这么得人心,暗中猜忌他,不想让他掌管军事。八月壬戌日,任命杨雄为司空,实际上是剥夺了他的权力。杨雄没了实际职务,就闭门谢客,不和外界往来。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柱国沛公郑译请求修订雅乐,皇上下诏让太常卿牛弘、国子祭酒辛彦之、博士何妥等人一起商议这件事,结果讨论了好几年都没个定论。郑译说:“古代的乐律有十二律,循环作为宫音,每个宫音又用七声,可现在没人能真正精通。”郑译因为龟兹人苏祗婆擅长弹琵琶,才学到了其中的方法,推演出十二均、八十四调,拿去和太乐演奏的音乐校对,发现全都不相符。郑译又在七音之外增加了一个音,叫应声,还写了文章向朝廷宣传。他和邳公的世子苏夔一起讨论用累黍的方法来确定音律。
当时的人都觉得音律这事儿长时间没人能弄明白,不是郑译和苏夔一下子就能定下来的。皇上向来不喜欢学问,牛弘又不精通音律,何妥觉得自己作为老学究,竟然比不上郑译他们,心里很不服气,就总想着搞破坏。于是他提出反对意见,不同意十二律循环作为宫音以及七调的说法,大家各执一词,形成了不同的派别。有人提议让大家各自创作音乐,等完成后,选好的来用。何妥担心音乐完成后,好坏太容易分辨,就请求皇上让人演奏试一下,还提前跟皇上说:“黄钟这个音代表着君主的德行。”等演奏黄钟调的时候,皇上说:“这音乐听起来和谐高雅,很合我的心意。”何妥趁机上奏说只用黄钟一宫就够了,不需要其他音律。皇上很高兴,就同意了。
当时还有个乐工叫万宝常,对音律非常精通。郑译等人把黄钟调弄好后,演奏给皇上听,皇上召来万宝常询问,万宝常说:“这是亡国之音啊。”皇上听了不高兴。万宝常请求用水尺来确定音律,以此来调试乐器,皇上同意了。万宝常制作了各种乐器,演奏出来的声音比郑译定的调要低两个律,他对乐器的改造不计其数。但他的音乐风格高雅清淡,不被当时的人喜欢,太常寺里那些擅长音乐的人大多排挤诋毁他。苏夔尤其嫉妒万宝常,苏夔的父亲苏威正掌权,那些谈论音乐的人都依附苏威,说万宝常的坏话,万宝常创作的音乐最终被苏威压制,没能推行。
等到平定陈国后,得到了宋、齐时期的旧乐器,还有江南的乐工,皇上让他们在朝堂上演奏,听后感叹说:“这才是华夏正统的音乐啊。”于是把五音调整为五夏、二舞、登歌、房内等十四种曲调,在宴请和祭祀的时候使用。还下诏让太常寺设置清商署来掌管这些音乐。
当时天下已经统一,不同朝代的器物都汇集到乐府。牛弘上奏说:“中原地区的传统音乐大多在江南。之前攻克荆州得到了梁朝的音乐,现在平定蒋州又得到了陈朝的音乐。根据史书记载,大家都认为这些音乐符合古代的标准,请加以整理修订,用来完善雅乐。而后来北魏的音乐以及北周使用的音乐,掺杂了边疆地区的声音,都不能用,请求全部停止使用。”冬季十二月,皇上下诏让牛弘和许善心、姚察以及通直郎虞世基一起参与修订雅乐。虞世基是虞荔的儿子。
己巳日,任命黄州总管周法尚为永州总管,去安抚岭南地区,还把黄州的三千五百名士兵拨给他作为亲兵,陈朝桂州刺史钱季卿等人都到周法尚那里投降。定州刺史吕子廓,占据山洞,不接受诏令,周法尚带兵攻打并斩杀了他。
任命驾部侍郎狄道人辛公义为岷州刺史。岷州当地有个风俗,就是害怕瘟疫,只要有一个人染上瘟疫,全家人都会躲得远远的,结果很多病人就因为没人照顾而死去。辛公义让人把病人都抬到自己办公的地方,夏天的时候,病人有时候多达几百人,大厅和走廊都挤满了。辛公义在里面安置了床铺,日夜都待在那里,用自己的俸禄为病人准备医药,还亲自去看望慰问。病人痊愈后,辛公义就把他们的亲戚叫来,告诉他们:“人的生死是由命运决定的,哪能互相传染呢!要是会传染,我早就死了。”那些人听了都很惭愧,道谢后离开。从那以后,有人得病,都争着去找刺史,病人的家属也主动留下来照顾,大家开始变得相互关爱,当地的风俗就这么改变了。后来辛公义调任并州刺史,刚到任,他就先到监狱,露天而坐,亲自审问案件。十几天的时间,就把积压的案件都处理完了,才回到办公的地方处理新的诉讼。他处理事情效率很高,当场就能决断;要是有没处理完、必须关押的犯人,辛公义就会在办公的地方过夜,绝不回家。有人劝他说:“处理公事有一定的程序,您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辛公义说:“我作为刺史,没有德行,不能让百姓不打官司,怎么能把人关在监狱里,自己却在家舒舒服服地睡觉呢!”犯人们听说后,都主动认罪。后来再有打官司的人,乡里的父老乡亲就会马上劝他们说:“这都是小事,怎么忍心麻烦刺史大人呢!”打官司的人大多互相谦让,就不打官司了。
【内核解读】
这段史料勾勒出隋文帝杨坚统一初期的治国图景,从政治决策到人事纠葛,从文化整合到地方治理,展现了一个新王朝在稳定与变革中的复杂面相。
“去武修文”的治国转向:务实与理想的平衡
隋文帝在统一陈国后下的第一道诏书,核心是“停罢戎旅、销毁甲仗、劝民学经”,这本质上是对“战争逻辑”向“治理逻辑”的切换。经历南北朝长期分裂战乱后,“率土大同”的首要任务是消解武力依赖,重建社会秩序——通过“家家自修、人人克念”的道德倡导,配合“兵不可不戢、刑不可专行”的制度约束,试图用文治替代武治。这种转向抓住了统一后民众对和平的渴求,却也暗藏对“武力之子”的身份重塑(从战士到学子),反映了王朝对社会结构的主动改造。
而他拒绝“封禅”的表态更显务实。当朝野将“灭陈”视为太平标志时,杨坚清醒地指出“岂可命一将军除一小国,便谓太平”,否定了用“封禅”这类盛典粉饰统治的虚浮,这种对“形式主义”的警惕,在皇权时代尤为难得。
权力场中的“信任与猜忌”:帝王心术的两面性
隋文帝对臣下的态度呈现鲜明反差:对高颎,他力排众议(罢黜诋毁者庞晃等),甚至以“镜”为喻强调其价值,这种信任源于高颎的能力与早年渊源(父为独孤信僚佐);而对广平王雄,因“得众”便夺其兵权,使其“杜门不通宾客”,则暴露了皇权对“威望过盛”的本能猜忌。
元谐的结局更具警示性。这位与文帝“同学相爱”的旧友,因“好排诋、不媚左右”且与获罪者王谊交好,最终被诬告谋反处死。所谓“谋反”证据(“我是主人,殿上者贼也”)更像欲加之罪,本质是皇权对“不驯服者”的清除。这种“亲疏随时变、恩威凭君意”的权力逻辑,揭示了古代官僚体系中“忠诚”比“能力”更被看重的现实。
文化整合的困境:正统性建构与派系博弈
音乐改革的争议堪称缩影。南北朝分裂导致“雅乐”失序,隋文帝试图重建华夏正声,却陷入学术争议与权力斗争的漩涡:郑译借西域琵琶技法推演新律,本是文化融合的尝试;何妥却因“宿儒反不逮译等”的嫉妒,利用文帝对“黄钟象君德”的偏好,以“止用黄钟一宫”否定改革;更有苏威父子因私怨压制真正懂音律的万宝常,使其成果“寝不行”。
这场闹剧背后,是“文化正统性”被工具化:隋文帝既想通过“华夏正声”强化统一认同(平陈后叹“此华夏正声也”,设清商署掌之),又难辨学术真伪,最终被派系斗争裹挟。而牛弘“修缉江左古乐、停边裔之声”的建议,虽体现对传统的尊重,却也暗含文化封闭倾向——这恰是大一统王朝在“守正”与“创新”间的常见矛盾。
基层治理的“人治光芒”:良吏对制度的补充
辛公义的治绩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在岷州,他以“身亲病者”打破“畏疫避之”的陋习,用“死生有命,岂能相染”的理性与示范,重塑了地方伦理;在并州,他“宿于听事”断案,以“不忍禁人在狱而安寝于家”的责任感,倒逼诉讼减少。这种“以一人之德化一域之俗”的治理模式,虽依赖个人操守(人治),却在制度不完善的时代,有效填补了治理空白。
其本质是“官员示范效应”对社会规则的重塑:当民众看到刺史“与病者同处”“与囚徒共情”时,传统的偏见(畏疫)与对抗(诉讼)自然消解。这也提醒我们:在制度落地的“最后一公里”,执行者的价值观与行动力往往比条文更关键。
结语:统一初期的“成长阵痛”
这段史料中的隋文帝,既有结束分裂、重建秩序的雄才(停武修文、拒封禅、整雅乐),也有帝王固有的猜忌与权术(抑广平王、诛元谐);既有对文化正统的追求,也受制于官僚派系的内耗;既依赖制度框架,也需良吏弥补制度缺陷。
这恰是任何大一统王朝初期的常态:在“破旧”与“立新”的撕扯中,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通过不断试错寻找治理平衡点。而其中的经验——如务实避虚、警惕权力膨胀、重视基层治理者的作用——至今仍有镜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