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纪一,从公元589年(己酉年)到公元591年(辛亥年),共三年。
开皇九年(公元589年,己酉年)
春天,一月乙丑初一,陈后主举行朝会,和大臣们见面,结果那天大雾弥漫,到处都是,雾气钻进人的鼻子里,大家都觉得又辛酸又难受。陈后主被熏得昏睡过去,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
就在这一天,贺若弼从广陵带兵渡过长江。在这之前,贺若弼用老马换了很多陈朝的船,然后藏起来,只买了五六十艘破船,放在小河里。陈朝的人侦察后,以为隋朝国内没什么船。贺若弼又请求让沿江防守的士兵每次换防的时候,都到广陵集合,于是一时间旗帜招展,营帐遍布田野,陈朝的人以为隋朝大军来了,急忙调兵防备,后来知道只是士兵换防,就又把军队解散了;之后大家都习惯了,就不再防备。贺若弼还让士兵沿江打猎,人马喧闹嘈杂。所以贺若弼渡江的时候,陈朝的人根本没察觉到。韩擒虎则率领五百人在夜里从横江渡过采石矶,守在那里的陈朝士兵都喝醉了,于是采石矶被轻松攻克。晋王杨广率领大军驻扎在六合镇的桃叶山。
丙寅日,采石矶的守将徐子建赶紧骑马去报告情况有变;丁卯日,陈后主召集大臣们进宫商议军事。戊辰日,陈后主下诏说:“那些像狗和羊一样的敌人放肆进犯,都打到我们京城附近了,就像马蜂蝎子有毒一样,必须马上消灭他们。我要亲自统帅大军,扫清天下,朝廷内外都要戒严。”任命骠骑将军萧摩诃、护军将军樊毅、中领军鲁广达都为都督,司空司马消难、湘州刺史施文庆都为大监军,派南豫州刺史樊猛率领水军从白下出发,散骑常侍皋文奏带兵镇守南豫州。还重新设立了奖赏制度,和尚、尼姑、道士,都要服役。
庚午日,贺若弼攻克京口,抓住了南徐州刺史黄恪。贺若弼军令森严,军队对百姓秋毫无犯,有士兵在民间买酒喝,贺若弼立刻将他斩首。贺若弼俘虏了六千多人,他把这些人都放了,发给他们粮食,慰劳一番后让他们走,还交给他们隋文帝的诏书,让他们分路去宣传。这样一来,贺若弼的军队所到之处,陈朝的人纷纷投降。
樊猛当时在建康,他的儿子樊巡代行南豫州的事务。辛未日,韩擒虎进攻姑孰,只用了半天就攻克了,抓住了樊巡和他的家人。皋文奏战败退回。江南的老百姓早就听说过韩擒虎的威名,来军营门口拜见他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鲁广达的儿子鲁世真在新蔡,和他弟弟鲁世雄以及他们的部下向韩擒虎投降,还派人送信劝鲁广达也投降。鲁广达当时驻守在建康,知道这事后就弹劾自己,到廷尉那里请罪;陈后主安慰了他,还额外赏赐了黄金,让他回军营继续任职。樊猛和左卫将军蒋元逊率领八十艘青龙战船在白下巡逻,抵御六合方向的隋军;陈后主因为樊猛的妻子儿女都在隋军那边,担心他有异心,想让镇东大将军任忠代替他,让萧摩诃慢慢去告知樊猛,樊猛很不高兴,陈后主不想太伤他的心,就没换将。
这时候,贺若弼从北面,韩擒虎从南面同时进军,沿江的各个陈朝戍所,守军望风而逃;贺若弼还分兵切断曲阿的交通要道,然后进入。陈后主命令司徒豫章王叔英驻守朝堂,萧摩诃驻守乐游苑,樊毅驻守耆阇寺,鲁广达驻守白土冈,忠武将军孔范驻守宝田寺。己卯日,任忠从吴兴赶来,驻守在朱雀门。
辛未日,贺若弼进军占据钟山,在白土冈东边扎营。晋王杨广派总管杜彦和韩擒虎会师,两万步兵和骑兵驻扎在新林。蕲州总管王世积率领水军从九江出发,在蕲口打败了陈朝将领纪瑱,陈朝的人十分惊恐,投降的人接连不断。晋王杨广把战况上奏,隋文帝非常高兴,设宴赏赐大臣们。
当时建康还有十几万军队,可陈后主向来胆小懦弱,又不懂军事,只会整天哭哭啼啼,朝廷内的事务,全都交给施文庆处理。施文庆知道将领们都讨厌自己,怕他们立功,就上奏说:“这些人心里不痛快,向来不服从上级,现在情况紧急,哪能完全信任他们!”因此将领们的各种请求,基本上都不被批准。
贺若弼攻打京口的时候,萧摩诃请求带兵迎战,陈后主没答应。等贺若弼到了钟山,萧摩诃又说:“贺若弼孤军深入,营垒和壕沟还没修好,我们出兵突袭,肯定能取胜。”陈后主还是没答应。陈后主把萧摩诃、任忠召到内殿商议军事,任忠说:“兵法上说,进攻的一方贵在速战,防守的一方贵在稳重。现在咱们国家粮草充足、兵力也够,应该坚守台城,沿着淮河设置栅栏,北方的隋军来了,不要和他们交战;再分兵切断长江上的交通,让他们不能相互联系。给我一万精兵,三百艘金翅战船,我沿江而下直接突袭六合,隋军肯定以为渡江的将士已经被俘虏了,士气自然就受挫。淮南的百姓和我向来熟悉,现在听说我去,肯定都会响应跟随。我再扬言要去徐州,切断他们的退路,这样隋军不用打就会自己撤退。等春天江水上涨,长江上游周罗睺等各路大军肯定会顺流而下赶来救援,这是个好计策啊。”陈后主没听进去。第二天,陈后主突然说:“这仗老这么拖着不解决,烦死我了,叫萧郎出去打一仗吧。”任忠苦苦磕头,请求不要出战。孔范又上奏说:“请让我去决一胜负,一定为陛下立下像窦宪在燕然山刻石记功那样的大功。”陈后主听了他的,对萧摩诃说:“你一定要为我决出个胜负来!”萧摩诃说:“我以前打仗,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自己;今天这事儿,还得为了老婆孩子。”陈后主拿出很多金银丝绸分给各军,当作奖赏。甲申日,陈后主让鲁广达在白土冈列阵,在各军的南边,任忠在他后面,樊毅、孔范又在任忠后面,萧摩诃的军队在最北边。各路军队南北绵延二十里,首尾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进退情况。
【内核解读】
开皇九年(公元589年)的隋灭陈之战,堪称中国古代军事史上 以智取胜 的经典案例。透过这段史料,我们能清晰看到一个王朝的覆灭从来不是偶然,而是战略决策、军事管理与人心向背共同作用的必然结果。
陈朝的溃败从一开始就埋下伏笔。陈后主在朝会时遭遇大雾却昏睡至午后,这种对国事的懈怠态度,恰是整个王朝统治阶层精神状态的缩影。面对隋军的步步紧逼,陈朝的应对充满了致命缺陷:军事预警机制形同虚设,被贺若弼的 障眼法 反复戏耍 —— 先是误判隋朝无船,继而对边境换防产生的军事调动习以为常,最终在敌军渡江时毫无察觉。这种麻痹大意背后,是国防意识的集体缺失。
更致命的是陈朝的决策系统失灵。当危机来临,陈后主既无决断力,又错信奸佞。施文庆因私怨阻挠将领的合理军事请求,导致 诸将凡有启请,率皆不行,这种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安危之上的行为,在朝堂竟能通行无阻。任忠提出的固守疲敌、断敌后路的合理战略被弃之不用,反倒是孔范 勒石燕然 的虚妄之词迎合了陈后主的侥幸心理,最终酿成恶果。
反观隋朝方面,贺若弼与韩擒虎的军事行动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协同作战。贺若弼的心理战层层递进:用老马换船制造假象、借换防之际炫耀武力麻痹敌军、频繁狩猎营造常态感,最终实现 济江而陈人不觉 的突袭效果。其 军令严肃,秋毫不犯 的治军理念,与释放俘虏、分发粮草的怀柔政策相结合,迅速瓦解了陈朝的抵抗意志,体现出 军事打击 + 政治攻心 的现代战争思维雏形。
陈朝军队的百万之众沦为乌合之众,暴露了其军事体系的彻底崩溃。萧摩诃等将领虽有战心却无兵权,十万甲士因指挥混乱导致 南北亘二十里,首尾进退不相知。这种组织涣散的状态,与陈后主 多出金帛赋诸军以充赏 的功利化激励形成讽刺对比 —— 没有合理的指挥体系,再高的物质奖励也无法凝聚战斗力。
这场战争揭示的深层规律至今仍具启示:一个国家的安全,从来不取决于军队数量,而在于决策层的战略远见、行政系统的执行效率,以及能否凝聚民心士气。陈朝的覆灭,本质上是腐朽的统治体系在高效的新兴政权面前的必然崩塌,是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的历史定律又一次生动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