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陈师傅的懂行让他有了谈兴,或许是那股对传统手艺的执拗找到了共鸣,钟伯竟然开始演示起来。
他选了一只最肥硕的胡须鸡,处理干净,用炒热的海盐里外细细揉搓按摩,然后用干荷叶和油纸包裹严实,最后埋入烧热后,只留余温的粗盐堆中,仔细覆盖拍实。
整个过程中,他几乎不说话,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苏浩泽也收起了手机,静静看着。
等待的时间漫长。
钟伯就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院子里只有鸡鸣、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灶膛里盐堆偶尔传来的细微噼啪声。
一个多小时过去,钟伯起身,小心地扒开盐堆,露出里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鸡。
他戴上厚布手套,将其取出,放在一个老旧的竹盘里。
解开层层包裹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粗盐矿物气息、荷叶清香还有鸡肉本身的霸道香气轰然炸开,弥漫了整个小院,
比昨晚在菜馆闻到的更加直击灵魂。
钟伯撕开油纸和荷叶,一只表皮金黄璀璨自带光芒的盐焗鸡呈现在眼前。
他依旧沉默,拿出自家用的粗瓷碗碟,撕下最好的一块鸡胸肉和一只油亮的鸡腿,分装在两个小碟里,推到苏浩泽和陈师傅面前,简短地说:“尝尝。”
没有筷子,直接上手。
鸡肉滚烫,咸香已经丝丝缕缕渗透到每一丝纤维深处,肉质紧实弹牙,鸡皮脆韧焦香。
咀嚼间粗盐特有的咸鲜、鸡肉的醇美、柴火与荷叶的复合香气在口中层层绽放,最后归于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这种味道,简单、粗暴、充满了山野风味。
苏浩泽细细品味。
尝完后,他看着钟伯,认真地说:“钟师傅,这鸡的咸香能透骨却不齁喉,火候让皮脆肉嫩汁还锁得住,没有个几十年的手上功夫做不到这个地步。您是很厉害的前辈。”
钟伯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满意。
他默默转过身,用油纸将剩下的半只鸡仔细包好,塞到黄伯手里,硬邦邦地丢下一句:“给懂行的,带回去吃。”
依旧没提钱。
离开钟伯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院,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带着满身的山野气息和沉甸甸的味觉记忆,以及那半只珍贵的盐焗鸡和两包梅菜,一行人踏上归途。
“这个老钟头,脾气是怪,手艺是真没得说!”柳主任在车上感慨,“他这鸡,连市里的大领导来,说不卖就不卖,今天算是破例了。”
“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陈师傅笑道,小心地护着那包着盐焗鸡的油纸包,“苏总,这鸡,晚上咱们……”
“晚上啊,都别安排!”黄伯忽然插话,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苏总,陈师傅,今天跑了一天山,看了这么多,晚上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吃顿便饭!让我家老婆子弄几个家常菜,咱们用今天见过的这些东西,好好吃一顿,聊一聊!柳主任,你也得来!”
苏浩泽和陈师傅对视一眼,觉得正好可以再尝尝黄伯的手艺。
“那就打扰黄伯了!”
苏浩泽笑着应下。
黄伯的家在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宁静村落里,白墙灰瓦的典型客家民居,带个小院。
院子里种着几畦青菜,几盆花草,收拾得利利索索。
听到车声,一位笑容慈祥的阿婆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温婉的年轻媳妇,正是黄伯的老伴和儿媳。
“来来来,快进来坐,家里简陋,别嫌弃。”黄伯的老伴,大家都叫她黄阿婆,热情地招呼新来的客人,一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显得格外亲切。
堂屋干净明亮,老式的八仙桌擦得一尘不染。
黄伯的儿媳利落地泡上热茶,又端出一碟自家晒的地瓜干和花生招呼客人。
黄阿婆则和黄伯的儿媳钻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悦耳声响和浓郁的饭菜香气。
这顿饭,果然极其家常。
三华李焖土鸭,用的就是老周家送的李子,酸甜的果汁渗入紧实的鸭肉中,解腻增香,风味独特。
梅菜蒸肉饼,肉饼用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的土猪肉,剁得细碎,混入刘阿婆送的梅菜芯,咸香下饭,是客家人最爱的家常味道。
清炒空心菜,直接从院子里摘的,碧绿清脆,只用了蒜蓉和盐,吃的就是菜本身的清甜。
五指毛桃溪黄草煲猪骨汤,汤色清澈,飘着淡淡的椰香和草香,用上了白天在黄伯百草园里看到的药材,清热祛湿,温润滋补。
当然,还有那半只重新蒸热的古法盐焗鸡,被郑重地摆在桌子中央,那勾魂摄魄的香气威力不减。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精致摆盘,但每一样食材都新鲜得仿佛还带着山露和泥土的气息。
“都是些家常菜,随便吃,随便吃!”黄伯给每人倒上自家酿的米酒,笑呵呵地劝菜。
黄伯的孙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刚上小学二年级,放学回来,对家里来了客人很兴奋。
他一边扒饭,一边好奇地问苏浩泽:“叔叔,天海是不是有摩天轮?有海底世界吗?我同学说他爸爸带他去过!”
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而充满向往。
苏浩泽耐心地回答,说起天海的动物园、海洋馆,也说起自己儿子苏平安也跟他差不多大。
小男孩听得眼睛发亮,饭都忘了吃。
黄阿婆则一边给大家夹菜,一边念叨着黄伯年轻时的故事。
“他啊,早些年也在外头跟着师傅学厨,跑过不少地方,后来年纪大了,还是觉得家里好,守着这片山,这些草药,心里踏实。”
她看着满桌的菜,眼里满是温柔和满足,“自家种的菜,养的鸡,山里采的药,做的饭,吃得安心。”
窗外天色渐暗,村落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屋内灯光温暖,笑语晏晏。
饭后,黄伯的儿媳收拾碗筷,黄阿婆又端出一小锅用今天摘的淡竹叶煮的甜汤给大家消食,清甜微甘,安抚了饱足的胃,也宁静了奔波一天的心。
苏浩泽心中充满了暖意。
这一天的经历,从山野到餐桌,从陌生到融入,让他对梅州的风物有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回到酒店,已是晚上八点多。
带着一身暖意和满腹感慨,苏浩泽想起金子明发来的梅州分店方案和联系方式。
他决定,就在今晚,趁热打铁,联系一下那位提出食在梅州方案的店长。
电话很快接通,传来一个略显紧张但口齿清晰的声音:“您好,苏总!我是梅州分店的店长,林晓峰。”
因为人员安排的变动,梅州以前的店长被调走,林晓峰是前三个月刚上任的新店长。
是一个比较有想法跟管理能力的年轻人。
“晓峰你好,没打扰你休息吧?”苏浩泽语气温和,“我刚从你们这边的山里回来,感触很多,想跟你聊聊你那个跟着节气吃梅州的方案。”
“不打扰不打扰!苏总您说!”林晓峰的声音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苏浩泽没有以老板的身份指点江山,而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朋友的角度来分享:“晓峰,我今天去了一个果农老周家的三华李园,那李子很甜。
还去了一个刘阿婆的梅菜晒场,那梅菜确实很香。最绝的,是一个叫钟伯的老师傅做的古法盐焗鸡,我到现在都很难忘记那个味道……”
他简单描述着那些见闻跟味道,包括其中的人情故事,说到最后他对林晓峰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梅州的苏氏小饭桌要保留快餐的特性,又要带有梅州的特色,选什么样的节气配合食材最合适?”
“……”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
苏浩泽能听到对方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响。
“听到您说的这个问题,我才发现……我之前提交的方案,可能钻进了一个大误区。”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羞愧:“我光想着怎么把梅州最有特色、最地道的东西塞进菜单里,想着每个节气都要不一样,要足够梅州,却有点忽略了咱们苏氏小饭桌是快餐店。
快餐的核心是出餐快、选择明快、口味稳定、供应链相对简单。如果真按我最初想的那样,搞提前预约、限量供应、每节气都换复杂的新品,后厨压力和供应链复杂度会飙升,出餐速度肯定跟不上,成本也难控制,这……这就背离快餐的便利性了。”
“而且梅州本地本身就有很多地道的客家菜馆、特色小店。如果我们只想着在地道上跟它们硬拼,用快餐的形式去复刻慢工出细活的传统菜,可能既不讨好讲究的本地食客,又丢掉了我们方便快捷的优势。
二十四节气这个点子,如果只是生硬地套上本地食材,没有考虑到实际的运营和真正的顾客需求,那就真的只是个……噱头了。”
苏浩泽在电话这头,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晓峰是在认真的反思。
他没有出言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苏总,是我之前考虑不周,有点想当然了。这个方案,确实需要重新打磨,找到那个既能体现我们特色,又不脱离快餐本质的平衡点。”
“晓峰,别这么说。”苏浩泽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对林晓峰的肯定,“年轻人有想法、敢尝试,这是最大的优点。发现问题,正是优化的开始。咱们不着急,这个方向本身是很好的,很有潜力。
现在要做的,是如何把它变得更接地气,更可执行。比如,是不是可以简化呈现?每个节气,我们主打一两款最具代表性、也最适合快餐烹饪的核心食材或口味,而不是搞一整套复杂的节气宴。
再比如,是不是可以降低操作难度?用我们快餐常用的炖、焖、快炒、蒸菜等方式来演绎这些节气食材,而不是去挑战那些工艺复杂的传统大菜。还有,故事可以讲,但产品要扎实。我们要用味道和便捷留住顾客,再去增加温度和记忆点。”
“您说得对,苏总!”林晓峰的声音重新亮了起来,“不能贪多求全。得先抓住最核心、最容易让顾客感知到的点。比如您今天提到的三华李,它的酸甜口感和本地认知度就很高,也许我们可以设计一道夏至三华李酸甜小排饭这样的快餐单品。
既应季,操作也相对标准化。梅菜的咸香下饭特质,也完全可以做成梅菜肉饼饭这样的经典款常年供应,只是在特定节气重点宣传其本地渊源。这样一来,特色有了,操作和供应链的压力也小了很多。”
“对,就是这个思路!”苏浩泽鼓励道,“把大框架收一收,聚焦在几个最好落地的点子上。你先不用有压力,这几天我还在梅州,正好多走走看看,也多尝一尝。
或许我们还能发现更多像李子、梅菜这样,既本地、又适合快餐化呈现的好食材。我们随时沟通,一步步来,把这个想法真正落地,做成我们梅州店的独特竞争力,而不是负担。”
“明白了,苏总!谢谢您的指点,我这就重新梳理思路!”
林晓峰的语气充满了干劲。
“好,有想法随时联系我。早点休息。”
苏浩泽笑着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窗外梅州的夜色已深,但苏浩泽的心情却格外明朗。
能够启发和带动团队一起成长,比单纯的商业收获更让他感到满足。
他翻到家庭群,拨通了视频电话。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母亲李爱华和儿子苏平安凑在一起的笑脸。
“爸爸!”苏平安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今天看到大公鸡了吗?爬山累不累?”
“看到啦,不止看到大公鸡,还看到好多好东西。”苏浩泽笑着调整了一下镜头,仿佛要把今天的收获分享给他们,“爸爸今天去了一个很大的果园,树上结满了又大又红的李子,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咬一口,哎呀,那个甜啊,汁水多得都流到手上了!”
“哇!”苏平安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小嘴不自觉地动了动,仿佛在想象那味道,“李子!甜甜的李子!爸爸,你要带回来给我吃!一定要!”
“好,好,爸爸给你挑最大最甜的带回来。”苏浩泽满口答应,又接着说,“还看到一位阿婆晒的梅菜,黑黑香香的,晚上就用它做了肉饼,可下饭了。
还有啊,爸爸今天还吃到了特别特别厉害的盐焗鸡!是一个很厉害的爷爷做的,用很多盐埋起来,用柴火慢慢焗熟的,那个香味啊,飘得满院子都是,鸡肉又嫩又滑,味道都钻到骨头里去了……”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苏平安听得入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抱着手机屏幕撒娇:“鸡!那个鸡!爸爸,你学会怎么做没有?你做给我和爷爷奶奶吃好不好?我也想吃那个钻到骨头里的鸡!”
苏浩泽被儿子逗笑了,点了点屏幕上他的小脑袋:“你呀,就是个小贪吃鬼,听见什么都想尝一口。那个鸡做法可不容易,是那位爷爷的拿手绝活呢。”
“我不管,爸爸最厉害了!爸爸去学嘛!”苏平安不依不饶。
李爱华在一边笑着摇头,对苏浩泽说:“你看你,把他馋虫勾起来了。不过听起来,你这趟收获真是不小。”
“是啊,见识了很多,也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苏浩泽看着屏幕里的家人,心头暖意融融,“平安,爸爸答应你,明天就去问问那位黄伯伯,看看能不能学点做鸡的诀窍,就算不能全学会,也学个几成,回来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好!爸爸说话算话!拉钩!”苏平安立刻伸出小手指,隔着屏幕要拉钩。
“好,拉钩!”苏浩泽笑着配合。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叮嘱平安要听奶奶的话,苏浩泽才依依不舍地挂了视频。
儿子对盐焗鸡的念念不忘,倒让他心里一动。
或许,明天除了继续考察,真可以向黄伯请教一下家常版的盐焗鸡做法?
就算不为了开店,能学会一道地道的客家风味菜,回家做给家人吃,不也是一桩美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