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柴少年蹲在溪边,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去碰水面,倒影里的根须突然一颤,像被惊醒的蛇群,顺着溪流方向游得更快了。
少年抹了把脸站起身,柴刀往肩上一扛——得赶紧回村告诉老支书,昨儿还说邻村的田怎么绿得蹊跷,合着地下早有东西串了门。
这消息顺着田埂传到轮耕盟时,青梧正蹲在晒谷场边。
她指尖捻着半片焦黑的犁底,十年前那场火烧林的焦糊味还黏在锈迹里,可此刻犁身周围的土粒泛着淡青,像裹了层会呼吸的茧。
\"执、执掌!\"小僮跑得喘不上气,\"三村交界的荒田,九瓣花的根须......缠死了越界的野蓟!\"
青梧的手指顿住。
她记得上个月有农户抱怨,说野蓟总爱往别人家田垄钻,薅不尽砍不绝。
可此刻跟着小僮跑到地头,入眼的却是碗口粗的野蓟茎秆被青藤缠成了粽子,叶片蔫得往下垂,而旁边留出三寸空垄的豆苗,根须正与九瓣花的藤须交缠,豆叶油绿得能滴出水。
\"掘开。\"她声音发哑。
铁铲落下时带起湿土的腥气。
当第一截根须被翻出地面,负责掘土的汉子突然\"咦\"了声——在根须交缠的节点处,凝着米粒大的微光,仔细看竟像个\"让\"字,笔画是古篆的盘曲,边缘还沾着新泥。
青梧跪下去,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团光。
十年前她站在云栖的试验田边冷笑,笑这杂役弟子用最笨的法子等稻穗抽芽;三年前她在秘境里翻到农典残卷,才知道\"让\"字原是上古耕道的骨血——不是人让地,是地教人与人相让。
\"把土样收进盟厅案上。\"她起身时裙角沾了泥,却没擦,\"莫要声张。\"
第二日辰时,青梧刚喝完半盏茶,就听外头吵吵嚷嚷。
原是靠河的三个村子为争春灌水源打起来了,锄头扁担都上了阵,有户人家的篱笆都被砸塌了。
\"您不去劝?\"随行的执事急得直搓手,\"再闹下去要出人命的!\"
青梧望着案上的土样,\"让阿穗去。\"
阿穗来的时候正啃着烤红薯,嘴角沾着糖渣。
她把震感架往青梧脚边一放,竹藤上还挂着晨露:\"青姨要我去渠口?\"
\"嗯。\"青梧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记得把小锄头带上。\"
阿穗走后第七日,老铁匠蹲在渠边磨镰刀。
他眯眼望着那道用九瓣花茎编成的活篱,花茎随着水流摆动,有时合得紧,有时松出指缝大的空隙。
前日还红着眼要拼命的三村人,此刻正蹲在篱边啃馍,看水流从空隙里钻出来,有的细得像线,有的粗得能浇半亩田。
\"怪了。\"东边村的老支书挠头,\"我家占了半宿闸口,今儿水反而少;西头老周家让了半夜,水倒涨得足。\"
老铁匠的镰刀\"噌\"地划过刀刃,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这不是术。\"他望着活篱上沾着的泥星,\"是土教的算术——地记着谁多拿了,谁少取了。\"
消息传回轮耕盟时,年轻执事正攥着新写的《耕道律》往青梧屋里闯。
律文用黄绢誊的,墨迹未干:\"......凡越界三尺者罚,争水逾时者杖......\"
\"执、执掌!\"他喘着气,\"得立规矩!不然这些愚民总学不乖!\"
青梧正翻着阿穗画的根网图,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连她都没注意到的脉络。
她抬头时眼尾微弯:\"你随阿穗巡田七日,再来找我。\"
第一日,执事跟着阿穗蹲在田埂上。
日头偏西时,东边的老农背着半袋粮往西边走,边走边骂:\"老周头家断粮了还死撑,老子再不管他,他娃要啃树皮了!\"
第二日,执事蹲在稻田间。
正午的风里,健壮的稻穗突然倾斜,花粉簌簌落在隔壁弱苗上,像母亲低头亲孩子。
第三日暴雨,执事跟着阿穗往破庙跑。
半道上被三户人家抢着拉:\"来我家!
我家灶膛热!去我家!
我家有干衣裳!都别争,小娃跟我走!\"
第七日清晨,执事站在老槐树下。
阿穗的震感架插在他脚边,竹藤上的露水正往地下渗,在泥里画出细密的网。
他摸出怀里的黄绢,火折子\"咔\"地擦着,律文在晨光里蜷成灰蝶。
\"原来律法长在田里。\"他望着灰蝶飘向共食田的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不在纸上。\"
是夜,轮耕盟的钟楼上挂着半轮月。
阿穗蜷在床榻上,突然猛地坐起。
她额角沾着汗,小拳头攥得死紧——梦里有片黑黢黢的地,正发出细细的哭音,像极了十年前那具焦犁。
她赤着脚摸下床,小锄头往腰上一挂,推开窗就往共食田跑。
夜风吹得九瓣花沙沙响,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在地上拖出三道浅浅的沟痕——像极了钟壁上那回凝的\"根在长\",又像在替谁,提前画下一道看不见的界。
阿穗的小拳头在被褥里慢慢松开时,后颈的汗已经浸透了枕巾。
她望着窗外筛进的月光,忽然想起前日老铁匠磨镰刀时说的话——\"地底下有记性,比人记得还深。\"梦里那片哭嚎的黑土突然在她眼前晃了晃,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她光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凉意顺着小腿爬上来,可比起梦里的灼痛,这点凉倒像是安慰。
小锄头挂在腰上叮当作响,她跑得太快,发辫上的野花扑簌簌掉在地上。
共食田的篱笆在月光下泛着银边,她摸到田埂时,指尖先触到了湿润的泥土——和梦里那片干渴的地不一样,这里的土软乎乎的,像云栖姐姐揉的面团。
\"别怕。\"她对着地面小声说,举起小锄头。
第一下划开时,泥土翻出带着草香的潮润;第二下更深些,露出半截去年埋的豆荚壳;第三下划完,三道浅沟在月光里像三条正在睡觉的小蛇。
她又把震感架倒插在沟中间,竹藤上的晨露还没干,此刻顺着竿子滴进泥土,\"咕嘟\"一声,像是地在喝水。
第二日卯时,青梧被执事的急报惊醒。
她踩着木屐往共食田跑,远远就听见\"哗啦啦\"的水声——那片十年前旱得裂开的荒地中央,竟涌出一汪清泉,水面浮着细碎的月光,正顺着阿穗划的三道沟往四周漫。
\"是地脉!\"管水利的老丈跪在泉边,捧起水往脸上浇,\"当年云姑娘为引这脉水,在烈日下跪了七日七夜,后来......后来脉断了,谁都寻不着。\"
青梧蹲下去,指尖浸入泉水。
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在心脏处撞出热意——这水,和云栖掌心的温度一模一样。
阿穗正蹲在泉边玩水花,裤脚沾了泥也不在意,见她来,仰起脸笑:\"青姨,不是我找的,是地自己流出来的。\"
青梧喉咙发紧。
她想起昨日阿穗画的根网图,那些歪扭的线条里,原来藏着被岁月埋住的记忆。
地记得疼过,所以当孩子用最干净的心问它\"疼不疼\"时,它便把藏了十年的甜,一点一点吐出来。
老铁匠是在谷雨前病倒的。
他靠在钟楼的老榆树下,咳得整个人都在抖,可手却稳稳护着膝头的木匣。
青梧去看他时,他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匣上的铜锁,锁孔里塞着半片焦黑的犁底——和十年前那场火烧林里的犁,一个模子刻的。
\"执、执掌......\"他喘着气招手,\"来,听老东西说几句胡话。\"
木匣打开时,晨光漏进来,照得那把小锄泛着温润的光。
锄柄中心嵌着粒深褐色的种子,纹路像极了九瓣花的花瓣。
老铁匠的手抚过锄刃,仿佛在摸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这是沈掌教当年留在钟里的。
他说,锄会钝,人会老,但地底下的道......\"他突然剧烈咳嗽,青梧忙去扶,却被他攥住手腕,\"火熄了,灰还在。
锄用完了,道还在土里。\"
最后那句轻得像叹息。
青梧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合上,像一盏油尽的灯,却留着灯芯上最后一点暖。
她依他的遗愿,在钟下焚了那把锄。
火焰舔过木柄时,那粒九瓣花种\"啪\"地迸进火里,转瞬又裹着灰烬飘起来,落在新翻的泥里。
清明祭钟那日,阿穗攥着震感架站在钟前。
铜钟垂着褪色的红绸,往年此时,钟声能传三十里地,可今天她敲了三下,钟身只晃了晃,没发出半点响。
\"钟哑了!\"围观的村民慌了,\"莫不是地脉又要断?\"
阿穗却笑,震感架的竹藤在她手里轻轻颤,像在和谁说话:\"钟睡了。\"她蹲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它只是换了种法子,和地底下的根须说话。\"
当夜,轮耕盟的三十六块田同时亮了。
九瓣花的花心泛着微光,根须在地下交织成网,光顺着根须流,连成一片浮动的河。
青梧站在钟楼下仰望,忽然有温软的风拂过肩头,像谁的袍角,又像谁的手,轻轻搭了搭她的背。
\"你们不是走了。\"她对着夜风低语,\"是活成了风、土、光。\"
晨雾未散时,阿穗的小脚印又印在了共食田。
但今日她没扛震感架,也没拿小锄头,只蹲在田边的土丘旁,捏着一团泥。
青梧走近时,看见泥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发间别着朵歪歪扭扭的野花——和她记忆里某个总在田埂上弯腰的身影,分毫不差。
\"阿穗?\"青梧轻声唤。
小女孩没回头,指尖还在泥人腰间比划,像是要给它系条草绳:\"青姨你看,她的锄头该放这儿......\"
晨风吹过,泥人发间的野花颤了颤。
青梧望着阿穗专注的侧影,忽然想起昨夜光河里的根须——原来有些传承,从来不用刻在纸上,不用挂在钟里。
它会在孩子捏泥人的时候,在野花绽放的时候,在泉水漫过田垄的时候,悄悄,在土里,扎下更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