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却驱不散莽荒村上空那层无形的死气。
璇炀踏出村口歪斜的篱笆,脚下是通往山外荒径的碎石路。
鞋底与石子摩擦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百步,他停了下来,低头,摊开自己的右手。
手掌干净,指节修长,晨光在皮肤上镀了一层淡金。
然而,一种挥之不去的、黏腻的错觉却缠绕在指尖——那是刀锋掠过颈项时,传来的微不可察的凝滞感,以及更抽象的、温热液体即将喷溅前的压迫预感。
事实上,无光的刃口极薄极利,并未沾上半点血污。
这就是杀人的感觉么?
他轻轻握拢手掌。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翻涌,没有恐惧,也没有快意。
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类似于触摸了某种不洁之物的膈应,沉在胃底,冰冰凉凉,带着铁锈的甜腥气,久久不散。
并不好受。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
修行之路,逆天争命,从来不是风花雪月的游记。
白骨铺道,血海浮舟,才是常态。
与冷梵天之间那场注定的、不死不休的局,像一座黑沉沉的山,早已压在他命运的地平线上。
今日对扈姐挥刀,与其说是铲除恶徒,不如说是一场蓄意的淬火。
他需要亲手打破某种与生俱来的屏障,用最直接的方式,让自己习惯剥夺生命时的触感与重量。
他必须确认,当真正面对冷梵天时,自己的手不会因这“第一次”的余悸而有丝毫颤抖,心不会因同类生命的消逝而产生半分不应有的裂隙。
他选择追查莽荒村的真相,执着于分辨黑白,与其说是少年人天真的正义感,不如说是一种近乎苛刻的自我说服。
他需要一面旗帜,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举起屠刀的理由——除暴安良。
站在“人性”与“正义”模糊定义的那一侧,刀刃挥出时,仿佛就镀上了一层微弱却必要的釉彩,足以暂时封住心底可能渗出的、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寒意。
这理由或许脆弱,但却是他目前所能构筑的、唯一的精神支点。
思绪流转间,他已将那一丝不适深深压入灵台最底层,用冰冷的理性冻结封存。
再抬眼时,眸中已只剩下磐石般的平静。
刚走出不到一里,前方小径转弯处,一株虬劲的古松之下,一道身影悄然倚树而立,仿佛已等候多时。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身着黄黑相间的劲装,样式简洁利落,紧束的腰封勾勒出挺拔的身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头披散在肩后的长发,并非之前所见的漆黑,而是一种醒目的、富有光泽的浅黄色,在晨光下如流泻的鎏金。
他背负着一柄长剑,剑鞘是温润的黄白色,与发色隐隐呼应。
面容俊朗,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开锋的剑尖,目光扫来时,带着一种洞穿虚实的压迫感,令人不敢直视。
远远望去,松风拂动他的衣摆与长发,确有一股卓尔不群的翩然气度。
璇炀脚步未停,径直走到距离对方三丈处站定。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来自他身后的村庄,也似乎隐约缭绕在此人周身。
“你来了…”青年率先开口,声音清朗,并无敌意,只是陈述。
璇炀眼神微动,并未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对方。
沐白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沉默,目光掠过璇炀,投向那片死寂的村落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也知道的,那个村子里,从村长到灶下妇,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过往行商和落单修士的血。黑店,匪窝,死有余辜。”
“他们是什么身份,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璇炀终于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什么温度,“即便你不出手,事情了结后,我也会清理。”
他说的“清理”二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听到这个回答,沐白脸上的笑意深了些许,似乎颇为满意。
他点点头:“很好。看来这地图,不至于所托非人。”
说着,他手掌探入怀中,轻轻掏摸,取出一物。
并非预想中的厚重卷轴,而是一张极薄、质地奇特的皮纸,对折着,边缘光滑。
他手腕一抖,将皮纸轻巧地抛向璇炀。
璇炀抬手接住。
入手微凉,触感细腻坚韧,绝非普通纸张。
他小心地将其摊开。
地图不大,展开后约莫两尺见方。
图面异常干净,线条清晰,山川河流、城镇路径都用极简练的笔法勾勒,墨色如新,仿佛刚刚绘制完成。
这显然不是古物,而是沐白根据某些情报重新整理、誊画的最新版本。
地图上没有任何无关的注记,干净得甚至有些刻意。
“看到上面那三个红叉了么?”沐白提醒道,并未靠近,依旧倚着松树。
璇炀目光扫过图面。
果然,在地图的东西南三个大致方位,各有一个醒目的朱红叉标记。
朱砂色泽殷红,在图面上显得格外刺目,仿佛某种警示。
“这三个地方,是目前我所知,最有可能存在元阵踪迹的位置。”沐白的声音传来,少了几分随意,多了些郑重。
“事先说明,只是可能。元阵缥缈无踪,有关它的任何消息都堪比绝密,我能找到这三处疑似点,已费了极大周折。若你去了,最终一无所获,可别怨我。”
璇炀的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冰凉的纹路。
元阵!
他心中波澜微起。
这对他而言,不仅是线索,更是一线至关重要的希望。
能有如此明确的方向,已远超出他之前的预期,不知能节省多少盲目探寻的时间与凶险。
“足够了。有此图,已还人情。”璇炀卷起地图,妥善收入怀中,看向沐白,“多谢。”
沐白摆了摆手,笑容收敛,神情变得严肃。
他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指,虚点向璇炀怀中地图所在的位置,沉声道:“道谢尚早。有件事,必须提醒你。”
他的指尖在空中划了两个无形的圈,分别对应地图上的西边和东边红叉。
“去这两处时,务必万分小心,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
“为何?”璇炀追问。
能让眼前这个气息深不可测、出手便屠尽一村的沐白如此忌惮,绝不寻常。
沐白深吸一口气,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余悸,那是对绝对力量的敬畏。
“因为,西边红叉所在的乱石山,以及东边红叉所在的巨石峰,”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冥冥中的存在,“分别盘踞着两位真正的霸主——魔王冲霄,与妖王傲天。”
他看向璇炀,目光锐利如剑,试图穿透对方平静的外表:“不管你身负何种秘法,有多少保命底牌,在它们面前,皆如蝼蚁观天,弹指即灭。那是超脱了寻常妖兽范畴,真正触摸到王之领域的恐怖存在。它们的领地,绝非等闲可入。”
“魔王冲霄……妖王傲天……”璇炀低声重复这两个名字。
传闻如雷贯耳,那是记载于古老典籍、流传在修士惊恐低语中的名号,象征着灾厄与无敌。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追寻元阵的旅途,竟可能与这等传说中的凶兽巢穴如此接近!
沐白看着他眼中骤起的波澜,知道话语已然点到。
他不再多言,只是最后提醒:“地图已交,前路自决。望你……活着走到下一个疑似点。”
璇炀独立原地,良久。
怀中的地图似乎隐隐发烫。
他转过身,面向莽荒村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那死气沉沉的轮廓,然后,毫不犹豫地迈步,向着东方初升的太阳,向着地图上第一个、或许也是相对最“安全”的南方红叉标记所指的未知地域,坚定行去。
脚下的路,通向的不再只是一个村庄的终结,而是一段真正布满远古凶兽与缥缈机缘的险途。
初刃已砺,远途方启。
……
怀揣着标记魔王与妖王巢穴的秘图,璇炀心中的波澜渐次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意。
元阵,是他必须攫取的机缘,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也无可退缩。
“人情已还,”沐白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现实,黄发青年眉头微蹙,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璇炀身上,“不如谈谈往后的交易。比如……梦果。”
璇炀抬眼,并无意外。
自从他们初遇讨论,直到昨夜,沐白提及此物时眼中一闪而逝的迫切,他已记下。
“我思忖过,”沐白继续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我不可能如影随形护你周全。但我可予你三次机会。”
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次危难之际,你可寻求我的帮助。在此期间,我保你性命无虞。三次过后,是去是留,是生是死,皆由你自决。”
璇炀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这才是合理的交易。
让一位气息深不可测的剑修长期屈尊为护卫,本是痴念。
三次援手,已是一份沉重的保障,足以撑过他实力孱弱的成长期。
“我应下了。若遇险境,如何寻你?”
沐白嘴角微扬,手腕一翻,自储物镯中取出三张符箓。
符箓似由某种淡金色兽皮制成,边缘流转着细微的灵光,上面用暗银色的汁液勾勒着繁复而玄奥的纹路,中心一处小小的剑形印记尤为醒目。
“此乃剑鸣符,为师门所赐。”他将符箓递过,“遇险时,注入灵力即可激发。无论相隔多远,我皆能感知,会及时赶到。”
璇炀接过。
符箓触手温润,隐隐有清越剑意内蕴其中,绝非俗物。
他小心收起,与地图一并贴身放好。“如此,诸事已定。待我真正动身前往地图所标之地时,约定便正式生效。”
他对着沐白,郑重地拱了拱手。
沐白颔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