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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梁开平二年(908年)正月的寒风,裹挟着来自太原的丧钟声,席卷过石洲太守府的高墙。顾远立在书房窗边,指尖捻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密报,玄青衣袖下的肌肉微微绷紧。窗外枯枝在风中嘶鸣,恰似这乱世将倾的预兆。

“主上,赤磷卫急报!”赤磷卫统领墨罕的身影如铁塔般撞开夜色,单膝跪地时甲胄铿锵作响。他呈上一卷染着风尘的羊皮,声音压得极低:“李克用……殁了!正月辛卯日,疽发于背,太原举哀!”

顾远猛地转身,烛火在他深褐色的瞳仁中跳跃出冷光。他展开羊皮卷,上面是赤磷卫用契丹文与汉文双语记录的绝密情报:

>天下裂变朱温篡梁,裂土封王——王建据蜀称帝,建前蜀;杨渥领淮南节度使,立南吴;马殷据楚地,号楚王;钱镠镇两浙,封吴越王!

> 契丹诡谋:耶律阿保机暂缓南下,明面受朱温册封,暗遣死士入幽州,扶持刘仁恭之子刘守光叛父夺权!

> 潞州余波:钦天监范文破张三金噬魂阵,解龙脉之危,得李存勖器重,掌天象占卜,晋军如虎添翼!

“李亚子……”顾远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眼前仿佛看见太原晋阳宫中,那个年仅二十三岁的沙陀青年,在父亲灵前接下染血箭矢的肃杀身影。史载唐昭宗曾抚其背赞“此子可亚其父”,如今看来,绝非虚言。更棘手的是范文——那个在潞州地宫中与他联手破局的奇门宗师,如今竟成了李存勖的“活舆图”。此人通晓阴阳,能改地脉,若为晋王所用……

“主上,晋军若解潞州之围,下一个目标必是整合河北!”墨罕的警告将顾远拉回现实,“刘守光勾结契丹作乱幽州,李存勖手握‘讨刘仁恭’之箭,定会趁机东进!届时石洲首当其冲!”

顾远闭目凝思,脑中山河棋局瞬息万变。耶律阿保机将他父母囚于乃蛮部为质,逼他做契丹暗刃;朱温老贼的“九宫锁龙局”早被他暗中改为“困龙升天”,命不久矣;刘仁恭父子相残,幽州已成死地。放眼天下,似乎竟唯有那李存勖——年轻、锐利、手握沙陀铁骑,身后还站着堪破天机的范文!他……也不行啊。

顾远心乱如麻,他对手下摆摆手,道:容我出去静静……

初春,凛冽得如同塞外的钢刀,刮过石洲城头夯土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顾远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独立在城堞之后,身形在猎猎风中凝立如石。目光越过枯黄连绵的北地山峦,投向那更为遥远、更为酷寒的北方——乃蛮部所在的方向。风卷起他鬓边几缕散乱的黑发,那黑发中已有白丝,拂过脸颊,留下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沉重冰寒的万分之一。

父母!两个被囚禁在铁砧与炉火之间、隐姓埋名、形同俘虏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烫灼着他的肺腑。耶律阿保机,那条盘踞草原的豺狼,用这最阴毒也最有效的锁链,死死拴住了他这头不甘蛰伏的鹰。迷魂局?那由他那早已作古的“阿爷”古日连章编造、声称他顾远破军命格连接契丹国运与耶律氏气数的弥天大谎?呵,阿保机未必全信,但草原上愚昧的贵族信,那些畏惧天命的部落首领信,这就够了。它曾是一道护身符,如今,却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空有翻江倒海的心思,却不得不在这石洲一隅,忍受着阿保机明里暗里的压制与猜忌。

他缓缓收回视线,望向脚下的石洲城。这座扼守河东门户的坚城,在他苦心经营下,已成为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赤磷卫如同他延伸出去的无形触角,将天下的风云变幻源源不断地送回他耳中。梁王朱温在中原腹地称帝,野心勃勃,分封四方:王建在蜀中建前蜀,杨渥据淮南称南吴,马殷在楚地立国,钱镠于吴越称王……群雄并起,天下如沸鼎。而草原上的阿保机,正忙于稳固他新夺的王庭,一面与朱温虚与委蛇讨要封号,一面将贪婪的爪子悄然伸向幽燕,暗中扶持刘守光那蠢货对抗其父刘仁恭,妄图坐收渔利。

最令顾远心弦紧绷的,是晋阳传来的消息——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薨逝!临终前以三矢托付其子李存勖:一矢讨刘仁恭,一矢伐契丹,一矢灭朱温!那年轻的李存勖,在父亲灵前藏矢于庙,誓言继承遗志,其锐气锋芒,已初露峥嵘。

尤其令顾远目光深邃的,是李存勖身边那个人的名字——范文。潞州地宫之中,那场与“活舆图”范文的短暂联手破阵,记忆犹新。此人身负奇门遁甲绝学,心思缜密,他料想:在石洲养伤期间,范文一定早已不动声色地彻底拔除了张三金遗留的噬魂阵与窃取龙脉的祸根,这个少年手段之精妙,早就让自己暗自凛然。如今范文深得李存勖信任,明为钦天监占卜吉凶,暗中却不知为这位年轻的晋王筹划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杀局。范文的存在,如同李存勖手中一把无形却锋锐无匹的利剑,助他短短时间便在河东站稳脚跟,锋芒毕露,压服群僚,最终赢得李克用毫无保留的托付。

这天下,已然成了沸腾的油锅。而契丹那头,阿保机用父母性命捏着他的七寸,在石洲的根基也远不足以硬撼契丹王庭的铁骑。刘仁恭?不过是个被儿子和契丹玩弄于股掌的冢中枯骨,毫无价值。朱温?那老贼的九宫锁龙局早已被他顾远暗中改成了困龙升天局,气数将尽,命不久矣……

纷乱的思绪在顾远脑中碰撞、筛选、凝聚。最终,还是只有这一个名字如同淬火的星辰,在纷繁的乱局中骤然亮起——李存勖!年轻,锐气,手握强兵,背负血誓深仇,更有范文这般奇才辅佐!更重要的是,他顾远手中握着的石洲,扼河东之咽喉,富庶甲兵,足以成为李存勖逐鹿中原、北击契丹的一块跳板,一个无法忽视的筹码!

时机已至,不能再等!父母在乃蛮部打铁的叮当声,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的心上,催促他必须挣脱这无形的囚笼。

顾远猛地转身,貂裘下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大步流星走下城楼,步履沉稳而迅捷,靴底踏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回响。目标直指城中那座外表毫不起眼、内里却戒备森严如铁桶的别院——他真正的巢穴。

幽深的地室,四壁皆是坚固的青石,壁上嵌着的数盏青铜油灯,火苗被地底无形的气流拂动,光影在石壁上扭曲跳跃,如同无数窥伺的鬼影。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燃烧的气味、陈年纸张的霉味,以及一种冰冷的铁锈气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阴沉木雕琢而成的方案占据着地室中央,其上摊开着数幅绘制精细的舆图:中原、契丹、幽燕、河东…山川河流,城关隘口,兵力部署,皆以蝇头小字和特殊符号标注。

顾远坐于案后,背脊挺得笔直。摇曳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火焰。他伸出修长粗壮的手指,指尖在粗糙的羊皮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三个位置:晋阳、幽州、契丹王庭。

“取密函笺。”他的声音在地室中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立角落、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赤磷卫暗线头目——赤枭,身形一动,无声无息地捧来三份特制的信笺。纸张坚韧微黄,带着不易察觉的暗纹。

顾远提起那支惯用的紫毫笔,饱蘸浓墨。笔尖悬于第一份信笺之上,略一凝神,墨迹便如行云流水般落下,字迹矫若游龙,带着一股内敛的锋芒。收信人:晋王李存勖。

> “晋王殿下钧鉴:

石洲顾远,顿首再拜。

殿下承晋王遗志,藏矢宗庙,誓清寰宇,英风锐气,远虽僻处边陲,亦如雷贯耳。潞州旧事,范先生奇门玄妙,破邪祟于无形,远虽伤卧石洲,亦深感钦服。殿下得此良佐,如虎添翼,克成大业,指日可待。

然今朱梁窃鼎,群丑跳梁,契丹阿保机,狼子野心,窥伺幽燕,更以诡诈扶持刘守光,欲乱幽州,其志岂止于刘氏父子?乃在鲸吞中原!此獠,亦远之死仇。

远虽不才,据石洲之地,薄有资财,控弦之士数千,皆敢死效命。此城扼河东之咽,进可图幽燕,退可固晋阳,于殿下北击契丹、东讨刘氏之大业,或堪一用。

远所求者,非裂土封疆,唯父母尔!二老为阿保机所挟,隐于乃蛮部,受辱于炉火之间。若殿下挥师北向,破契丹之日,望能救二老脱于苦海,使远得尽人子之孝。

石洲之力,愿为殿下前驱。时机紧迫,诚邀殿下遣心腹重臣,速临石洲,共商大计。远扫榻以待,虚席以候。

石洲顾远,再拜顿首。”

字字句句,直指核心。点出共同的敌人契丹与刘仁恭父子,明确抛出石洲这块诱人的战略要地与兵力财富作为合作资本,再以救父母为人伦大义之请,将自身的诉求与李存勖的战略目标紧密捆绑。尤其提到范文潞州之功,既是示好,亦是隐晦提醒:你李存勖的底牌,我顾远并非一无所知。

墨迹未干,顾远已取过第二份信笺。这一次,笔锋微转,字里行间刻意流露出几分故旧之情与急迫之意。收信人:卢龙节度使刘仁恭。

“刘帅节下尊鉴:

公子顾远,顿首遥拜。

去岁秋,阿保机狼兵压境,幽州震动。远虽人微言轻,幸得不死,更蒙痕德堇可汗信重,得奉密令,星夜驰援帅府。赖刘帅虎威,将士用命,终挫契丹凶锋于城下。城头血战,箭雨如蝗,犹在眼前。帅之胆略,远心折久矣!此役之后,远虽返契丹,然心中视刘帅为中原唯一肝胆之交!

今闻逆子守光,受阿保机蛊惑,竟行悖逆,欲噬帅府根基,实乃亲者痛、仇者快!阿保机此计歹毒,意在使幽州内耗,彼好坐收渔利,吞并幽燕!帅今处境,远闻之心焦如焚!

远不日将于石洲大婚,仓促成礼,实为奉子不得不行之举。然值此危局,能称朋友者,舍刘帅其谁?万望刘帅念昔日并肩御敌之情,勿要推辞,遣心腹重臣,拨冗莅临石洲。远有破契丹、制逆子、保幽州之紧要关节,需与帅府专使面商!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关乎幽州存续,切盼!切盼!

契丹顾远,临书涕零,再拜顿首。”

信中将自己曾假借耶律洪援救之事渲染得如同亲身经历、生死与共。将刘守光的背叛完全归咎于阿保机的阴谋,把刘仁恭塑造成被逆子和契丹共同迫害的悲情英雄。利用刘仁恭此刻必然存在的孤立感和对契丹的恐惧,以“唯一肝胆朋友”的身份定位,用“奉子成婚”的借口掩饰仓促,再抛出“破契丹、制逆子、保幽州”的巨大诱饵,将一场可能的鸿门宴,包装成雪中送炭的救命稻草。

第三份信笺,墨色最浓,字迹却最为收敛,甚至带上一丝刻意的恭谨。收信人: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

“臣,顾远,顿首百拜,谨奉书于英明神武大可汗陛下:

陛下天威,泽被草原,远虽处中原,日夜仰望王庭,心向日月。前岁陛下运筹帷幄,借朱温之势得膺封号,更于幽州巧布妙棋,令刘氏父子相争,此等翻云覆雨、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圣略,远闻之,唯有五体投地,叹服不已!

臣羁縻石洲,如履薄冰,然不敢片刻忘怀为陛下耳目之责。近日得窥中原腹地一重大关窍,其利之巨,或可抵十万精兵,直指汴梁朱温心脉!然此事牵连甚广,机变万端,非片纸只字所能详述,更需陛下圣心独断,遣近臣密授机宜。

臣不日将假借‘大婚’之名,于石洲设宴,掩人耳目。此乃绝佳之机,万望陛下洞察臣之苦心,遣一腹心重臣,持金狼头符为信,速临石洲。臣当屏退左右,将所谋之大利,并石洲虚实,尽数面陈!此机稍纵即逝,关乎陛下饮马黄河之大业,臣冒死以闻!

臣顾远,惶恐再拜,伏惟圣鉴!”

此信极尽恭维之能事,将阿保机与朱温交易、挑拨刘氏父子之举赞为“圣略”。以“重大关窍”、“抵十万精兵”、“直指朱温心脉”等模糊而极具诱惑力的词汇吊足胃口。将“大婚”明确解释为掩护,核心目的是为了“面陈大利”和“汇报石洲虚实”,暗示自己仍有利用价值且忠心可鉴。最后要求以“金狼头符”为信物,既是确保来使身份真实,也隐含着一丝对阿保机猜疑的忌惮。

三封信,三种截然不同的笔调与诉求,却编织在同一张名为“石洲大婚”的网中。顾远写罢,将笔搁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拿起三封墨迹淋漓的信笺,对着幽暗的灯火,逐字逐句再次审视。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如同精心打磨的武器,瞄准着千里之外不同目标的心防。冰冷的空气似乎也因这无声的杀伐而凝滞。

“赤枭。”

“主上!”角落里的影子无声滑至案前,单膝跪地。

顾远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这个最忠诚也最冷酷的影子。“这三封信,是火,是刀,是撬动九州的杠杆。不容一丝差错,差事办砸,提头来见!”

“属下明白。”赤枭的声音毫无波澜,双手却极其稳定地接过那三份承载着惊天谋划的密函。

“晋阳一路,”顾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金石般的冷硬,“用‘飞翎’渠道。李存勖身边有范文,此人奇门造诣鬼神莫测,寻常手段难保不被他推演。飞翎的‘影鹞’,轻若无物,日行八百,且路线诡秘,当可避其耳目。信使需死士,若遇拦截,人毁信销,灰烬不留!”

“遵命!”赤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幽州一路,”顾远的手指在舆图的幽燕之地划过,“刘仁恭惊弓之鸟,其境内必有阿保机眼线。取道云中,扮作塞外皮货商队。信使需伶俐机变,口舌便给,一旦被刘仁恭的人盘查,便说是受塞外故友之托,给刘帅送新婚贺礼。信,藏在贺礼的夹层里。记住,若事不可为,首要毁信,保命次之。”

“属下亲自安排商队老手。”赤枭沉声应道。

顾远的目光最终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地室的石壁,看到了那遥远而威严的王帐。“契丹王庭…此路最险。”他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用重金收买流民死士!赤磷卫找最擅轻功人统领!挑一个熟知王庭近卫轮值规律、且面孔相对生疏的。信,用契丹密文书写副本,原件他贴身携带。让他混入给王庭运送贡品的部落队伍。若被阿保机的‘狼卫’盯上…”顾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让这个死士‘意外’死在某个忠于阿保机的部落头人手里,死前,务必将那封密文副本,‘不经意’地让那头人看到!原件,必须毁掉!”

这是死中求活,更是将计就计。若信使顺利抵达,自然最好。若被截杀,那份暴露的“密文副本”反而会成为指向其他势力的烟雾弹,甚至可能引发阿保机内部对那个“头人”的猜忌,搅乱一池水。

“领命!”赤枭叩首,身影无声融入角落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地室中只剩下顾远一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他孤寂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他闭上眼,三股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从三个方向碾磨着他的心神:李存勖的雄才与范文的奇门,刘仁恭的昏聩多疑与幽州的重重陷阱,阿保机的豺狼本性与契丹王庭的龙潭虎穴。每一步都踩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丝风,就足以粉身碎骨。他摊开手掌,掌心因紧握而留下深深的指甲印痕,甚至渗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殷红。父母的容颜在脑海中无比清晰,母亲在的侧脸,父亲铁锤砸落时迸溅的火星……那灼热的火星仿佛落在他心上,烫得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反而让他混乱激荡的心绪瞬间沉凝下来,如同沸水淬入寒冰。

“爹,娘…”无声的低语在地室中消散,“再等等…孩儿定要接你们离开那打铁的牢笼!此局若成,生路自开;若败…”他没有说下去,眼中唯剩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寒光。所有的犹豫、恐惧,都被这寒光彻底冻结、粉碎。

\"愿羽陵部先祖,古日连先祖助我……\"

晋阳,晋王宫。

新丧的肃穆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宫室之内,白幡虽撤,但空气里依旧沉淀着一种沉重的哀思与紧绷的锐气。灵堂特有的香烛气息混合着新木和墨香,弥漫在议事偏殿。年轻的晋王李存勖一身素服,未着王袍,正立于一幅巨大的山河舆图之前。他身姿挺拔如标枪,面容轮廓分明,尚带着几分年轻人的锐气,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燃烧的火焰,却透出远超年龄的刚毅与勃勃野心。李克用临终交付的三支箭矢,其沉重与炽热,已深深烙入他的骨髓。

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下首处,一个身着青色道袍、气质沉静如深潭的男子垂手侍立,正是钦天监范文。他面容清癯,眼神温润而内敛,仿佛能包容万物,又似能洞察幽微。自潞州地宫一役,他与顾远联手破开张三金的噬魂局,其后更以绝大心力彻底拔除石洲龙脉隐患,其“活舆图”之能、奇门遁甲之妙,已深得李存勖信重。此刻他看似平静,心神却如无形之网,笼罩着整个晋阳乃至更远方的气机流转。

一名浑身裹挟着仆仆风尘、气息精悍如刀的侍卫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将一封密函高举过头顶,声音低沉而清晰:“禀大王,石洲急件!‘影鹞’传书,中途三易其手,确认无追踪。”

“‘影鹞’?”李存勖眉峰一挑,眼中锐光乍现。这是晋军情报网中最隐秘、速度最快、代价也最高昂的传讯渠道,非十万火急绝不动用。他接过那封看似普通、实则入手微沉的信笺,指尖触到纸张边缘一丝几乎不可察的冰凉滑腻,那是“影鹞”信使用特殊油脂处理过的标记。

他迅速撕开封口,抽出信纸。范文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投注过来,温润中带着审视。李存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信上那矫健而隐含锋芒的字迹,越看,脸上的神色越是变幻不定。初时是惊疑,随即是凝重,接着是深深的思量,最后,一丝难以遏制的、如同发现绝世瑰宝般的灼热光芒,在他眼底轰然燃起!

“好一个顾远!好大的口气!好诱人的饵食!”李存勖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将信纸重重拍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案上笔架微颤。

“石洲!扼我河东咽喉之锁钥!他竟以此城为筹码!夫帅糊涂!自己的人被除了,乔老头死了!他就只派阴九幽那个废物……”李存勖的手指狠狠点在舆图上石洲的位置,仿佛要将那一点戳穿。“助我伐刘仁恭?击契丹?哼,他那契丹国师阿爷做的局,当本王不知么?破军命格连着契丹国运?简直空穴来风!阿保机想杀他又不敢明着杀,才把他踢到这石洲来!”他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箭发,将顾远的底细道破大半。

“然!”他话锋一转,眼中锐芒更盛,“此人所言石洲之财力、控弦之士,本王信!他手下那赤磷卫之名,绝非虚传。他欲救乃蛮部为质的父母,此情,亦合乎人伦大义!更重要的是…”李存勖的目光陡然转向范文,带着征询与决断,“范卿,潞州之时,你与他曾有过联手。此人…可用否?此信,几分真?几分诈?”

范文一直静听着李存勖的分析,此刻被问及,方才微微上前一步。他并未立刻去看那封信,而是对着李存勖深深一揖,声音平和如潺潺流水,却字字清晰:“大王明鉴。顾远此人,心思如九曲黄河,深不可测。其言其行,真伪交织乃常态。然观此信…”

他目光终于落在那信纸上,温润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轨迹在无声推演、碰撞、重组。他似乎在字里行间捕捉着那些无形的“气”的流动。

“其一,他点出潞州旧事,提及臣之微末之功,看似恭维,实则意在表明,他对大王身边人事,并非一无所知。此为示好,亦是隐隐的提醒。”范文的声音不急不徐,如同在解一幅复杂的卦象,“其二,将石洲之力、破刘击阿保机之诺,与他救父母之请捆绑,逻辑清晰,所求明确,直指大王当前战略核心。此乃阳谋,其‘真’在于,此确为双方利益可契合之处。”

“其三,”范文的指尖轻轻拂过信上“阿保机扶持刘守光”、“其志岂止于刘氏父子”等句,“他对契丹动向之判断,与臣近日观星望气、推演幽燕局势所得,颇为暗合。阿保机确在幽州落子,欲乱中取利。此一节,可信。”

李存勖凝神细听,眼中的灼热稍稍沉淀,化为更深的思虑。

“然其‘诈’处,”范文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一丝洞彻的冷意,“在于其心!此人绝非甘居人下之辈。石洲或可为大王跳板,但更可能是他脱离契丹掌控、自立根基之所!他今日可借大王之力救父母,他日羽翼丰满,未必不会成为心腹之患。尤其他与契丹那层诡异的‘命格’联系,始终是隐患。”

范文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向李存勖:“大王问可用否?可用!但必如驾驭烈马,需时刻勒紧缰绳,示之以威,诱之以利,更要…防其反噬!此去石洲,大王所遣之使,需智勇双全,能察其言外之意,观其行藏之秘,更要握有足以让其忌惮的底牌。”

李存勖负手在殿中踱了几步,素白的衣袂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范文的分析如同冰水,浇熄了他部分的冲动,却让战略的轮廓更加清晰。顾远是柄好刀,锋利无比,却也极易伤己。但如今强敌环伺,欲破朱温、灭契丹、收幽燕,石洲这块要地,顾远这枚棋子,他李存勖非用不可!

“好!”李存勖猛地停步,决断已下,一股凛然的王者之气透体而出。“传令!着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周德威,持我王令,率精骑三百,即刻启程,赴石洲!”他目光如电,扫向范文,“范卿,此番…劳你与周将军同往!”

范文神色不变,躬身应道:“臣,遵旨。”他明白李存勖的用意。周德威乃河东宿将,勇猛刚烈,可示晋军之威。而他范文,则需以奇门之术,观顾远之局,察石洲之气,为晋王握住那根驾驭烈马的缰绳。

幽州,卢龙节度使府邸。

这里的气氛与晋阳的锐气勃发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迟暮的腐朽与惊惶不安。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药味、熏香,还有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高大的府邸依旧显赫,但廊柱的朱漆已显斑驳,雕梁画栋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尘。

内室,炭火烧得极旺,暖烘烘的甚至有些闷窒。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裹着厚厚的锦裘,歪在一张铺着厚厚毛皮的胡床上。他年岁已高,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眼袋浮肿下垂,眼神浑浊而闪烁,早已不复当年割据幽燕、令契丹也忌惮三分的枭雄气概。长子刘守光的公然背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这逆子背后,站着那草原上的恶狼耶律阿保机!幽州内外,阿保机的眼线如同附骨之蛆,让他寝食难安。

“废物!都是废物!”刘仁恭猛地将手中一盅参汤砸在地上,瓷片四溅,褐色的汤汁泼洒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丑陋的污迹。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胸膛起伏不定,旁边侍立的侍女和幕僚吓得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大…大帅息怒…”一个心腹幕僚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发颤,“三公子(指刘守光)那边…我们的人…实在难以接近…契丹人看得太紧…”

“滚!都给本帅滚出去!”刘仁恭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败,充满了无力与暴怒。

就在这时,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装饰华贵的锦盒,弓着腰,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混杂着谄媚与惶恐的笑容。

“大帅…大帅…您看,有…有喜事?”管家声音发颤,将锦盒呈上,“塞外…塞外来的商队,说是大帅您故交的仆人…特意…特意给您送来贺礼!恭贺…恭贺您…呃…”管家一时语塞,显然没记住那拗口的塞外部落名。

“贺礼?”刘仁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极度的不耐烦,“本帅有何可贺?哪个不长眼的…”他骂骂咧咧,却还是烦躁地挥了挥手。

管家如蒙大赦,赶紧打开锦盒。里面是几块上好的雪貂皮,毛色油亮,在炭火映照下闪着温润的光泽。刘仁恭的目光随意扫过,毫无兴趣。管家察言观色,心一横,装作整理皮草的样子,手指在锦盒内衬边缘摸索了一下,极其隐蔽地撕开一道细小的口子,飞快地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笺,趁着躬身将貂皮捧近刘仁恭的机会,闪电般塞入刘仁恭搭在毛毯上的手中!

刘仁恭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颤!他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射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凶光,死死盯住管家。管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瘫软在地,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大帅…皮…皮子…您摸摸…好皮子…”

刘仁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立刻发作的杀意,手指死死攥紧了那卷密笺,对管家和侍女厉喝道:“滚!都滚出去!没有本帅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室十步之内!违令者,斩!”

所有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门扉被紧紧关上。

室内只剩下刘仁恭粗重的喘息声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他颤抖着手,展开那卷密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顾远!那个去年曾以“耶律洪”所派身份出现,助他击退过阿保机一次进攻的契丹特勤!信的内容,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烛火,瞬间点燃了他绝望心海中的一丝疯狂希望!

“肝胆朋友…唯一肝胆朋友…”刘仁恭喃喃念着信中的词句,浑浊的老泪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去岁城头并肩御敌的血战场景模糊地浮现在眼前,顾远那年轻却沉稳的身影似乎就在身边。信中痛斥刘守光悖逆、揭露阿保机渔翁之计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他最深的恐惧与恨意!而“破契丹、制逆子、保幽州”的许诺,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石洲…大婚…紧要关节…”刘仁恭枯槁的手指死死捏着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巨大的诱惑和更深的疑虑如同两条毒蛇在他脑中撕咬。顾远可信吗?阿保机为什么不杀他…但他是唯一一个在阿保机兵锋下帮过自己的人!而且他现在也和阿保机撕破脸了?信中那“涕零再拜”的恳切,不似作伪…

去?还是不去?刘仁恭在巨大的胡床上蜷缩起来,锦裘裹紧了他衰老颤抖的身体。他死死盯着信纸,仿佛要将它烧穿两个洞。最终,求生的欲望和对逆子、对契丹刻骨的恨意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朝门外嘶声喊道:“来人!传…传燕山卫指挥使赵霸!让他…让他速来见我!挑…挑最机灵、最能打、最忠心的三十个…不,五十个好手!随本帅密使…去石洲!”

契丹王庭,可汗金帐。

与晋阳的锐气、幽州的腐朽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草原特有的、混合着皮革、牲口、奶酒和权力的粗粝气息。巨大的金狼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金帐之内,铺着厚厚的熊皮地毯,巨大的铜盆里燃烧着熊熊的牛粪火,驱散着塞外的酷寒。帐壁上悬挂着强弓硬弩、镶嵌宝石的弯刀,无声地彰显着力量。

耶律阿保机踞坐于铺着白虎皮的巨大王座之上。他正值盛年,身形魁梧雄壮,面容如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虬髯浓密,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电,开阖间精光四射,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威严和草原霸主的剽悍。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与心腹将领的议政,正端起一碗温热的马奶酒。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帐内的平静。一名身着狼卫统领服饰、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壮汉,如同裹着一身血腥气般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声音带着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禀大汗!出事了!乃蛮部首领兀格鲁台…他…他派人送来急报,还有…还有这个!”他双手高高举起一物。

那是一个染血的皮囊。皮囊上沾满了泥土和干涸发黑的血迹,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

阿保机浓眉一拧,放下酒碗,沉声道:“讲!”

狼卫统领声音急促:“兀格鲁台首领说,他在巡视部落草场边界时,发现一支形迹可疑的队伍,其中一人试图脱离队伍,行踪鬼祟,被兀格鲁台头人亲自带人截住!那人悍不畏死,杀了我们两个勇士,重伤了兀格鲁台头人的亲卫队长!最后…最后被乱箭射死!在他贴身衣物里,搜到了这个皮囊!”

阿保机眼中厉芒爆闪:“可疑之人?皮囊里是何物?”

“是…是一封密信!用…用我们契丹的密文写的!”狼卫统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信…信是写给大汗您的!署名…是顾远!”

“顾远?!”阿保机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雄壮的身躯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帐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分。这个名字,如同毒刺,瞬间挑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那个仗着古日连章老鬼的局、仗着那该死的“破军命格”预言而让他杀不得、又恨不得的“特勤”!那个被他死死按在石洲、父母捏在乃蛮部为质的“棋子”!

“信呢?!”阿保机的声音如同闷雷。

狼卫统领赶紧从皮囊中取出那份同样沾染了点点血污、皱巴巴的密信副本,双手呈上。

阿保机一把夺过,鹰目如电,迅速扫过那以契丹密文书写的文字。越是看下去,他脸上的肌肉越是紧绷,虬髯根根如戟般炸起,一股暴戾的怒气如同风暴般在他周身凝聚!信中对朱温、刘氏父子的分析,对他“圣略”的吹捧,看似恭顺,但字里行间那种隐隐的、试图操控局势的意味,以及“石洲虚实”、“重大关窍”、“面陈大利”的许诺,在他眼中,简直如同顾远隔空伸过来的、带着挑衅的爪子!

“好!好一个顾远!好一个‘面陈大利’!”阿保机怒极反笑,笑声却冰冷刺骨,震得金帐嗡嗡作响。“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被本汗捏在手里、父母为质的丧家之犬!也配在本汗面前玩弄心机?想用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引本汗派人去石洲?他想做什么?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他猛地将信纸攥成一团,指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纸团捏碎!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奔涌。顾远是他棋盘上一颗最不听话的棋子,更是他心头一根难以拔除的毒刺。古日连章那老贼做的局,那该死的束缚让他不能直接碾碎这颗棋子,但顾远每一次的异动,都像是在挑战他汗权的底线!

“大汗息怒!”帐下心腹将领们感受到可汗的滔天怒火,纷纷躬身。

“息怒?”阿保机眼中闪烁着豺狼般残忍狡诈的光芒,他缓缓松开手,那皱成一团的密信飘然落在熊皮地毯上。“本汗倒要看看,这条不安分的狗,到底在石洲布下了什么陷阱,又想玩什么花样!”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算计。

“传令!”阿保机的声音斩钉截铁,“着‘血狼’萧敌鲁,持本汗金狼头符,点一百狼卫精骑,即刻动身,赴石洲!”他盯着地上那团染血的纸,嘴角咧开一个冰冷而狰狞的弧度,“告诉萧敌鲁,给本汗睁大眼睛!看清楚顾远的一举一动!更要给本汗盯死他石洲的每一分力量!若顾远真有不轨…哼!”他眼中杀机毕露,“乃蛮部那对老铁匠的性命,就是本汗给这条狗最后的警告!让他知道,狗链子,始终攥在本汗手里!”

三只无形的信鸽,带着截然不同的使命与杀机,已振翅飞向同一个风暴的中心——石洲。晋阳的锐气,幽州的惊惶,契丹的暴怒,即将在这座孤悬北地的城池轰然碰撞。石洲城头,顾远依旧独立于寒风中,玄色貂裘在暮色中几乎与城墙融为一体。他遥望着官道尽头最先扬起的、属于晋王使节周德威的滚滚烟尘,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中唯剩一片孤注一掷的冰寒。

“水已浑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被呼啸的北风瞬间撕碎,“爹,娘,生路…只在乱局一线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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