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域的穹顶下,那株贯通天地的世界树正流淌着金绿交织的光河。光芒顺着苍劲的枝干漫延,每一片叶脉都似在搏动,将万域众生的气息——有灵族的嘶吼、人族的祈愿、仙域的清吟——尽数交织其中,凝练成守护之道最恢弘磅礴的韵律,连虚空都跟着微微震颤。
周卫国立于树顶最高的枝桠上,衣袂被光河拂动,身影近乎透明,仿佛与这株承载万域生机的神树融为一体。他低头俯视,目光掠过下方的天地:造化域曾破碎的霞光重新流转,七彩光晕裹着新生的灵韵洒向山川;万域的生灵从灭域阴影的余悸中复苏,信念之光如萤火般汇聚,在大地上织成温暖的网;连曾吞噬生灵的灭域阴影,都在世界树的光芒下暂退,蜷缩在虚空的角落,再不敢轻易踏进一步。
他成了。成了连上古屠神都梦寐以求的超脱者——举手投足间,可引法则洪流定万域生灭;一念之间,能重塑灵脉护众生安危。过往那些为守护而战的伤疤、为救苍生而咽下的苦楚,似乎都该在这一刻化作圆满。可当万域的喧嚣渐渐平息,当众生的欢呼与敬畏隔着光河传来,一种莫名的空旷却悄然爬上心头,像寒风般钻进骨髓,带着说不出的孤寂。
高处不胜寒。
这滋味,比千年前他初成万域域主时更甚。那时他修为尚浅,身边却有须菩提抚须指点、孙悟空拍肩笑骂,身后有众生的期盼作支撑,哪怕面对灭域大军压境,心中也是满的;可此刻,他站在大道之巅,脚下是敬畏叩拜的芸芸众生,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守护疆域,却忽然觉得,这金绿交织的光芒、这万众瞩目的荣耀,竟空旷得有些刺眼,刺得他心口发疼。
“守护了天下苍生,护全了诸天万域……”周卫国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垂落的树叶。叶片被他的气息触碰,瞬间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笑脸——素色衣裙的衣角沾着桃花瓣,发间别着一朵刚摘的野菊,眉眼弯弯的模样,是他记忆深处早已褪色,却从未敢忘的容颜。他喉结滚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终究,守不住一人之心,找不回那个等我的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归心谷的晨雾总是很轻,漫过青石路时,会打湿他的衣摆;她总爱蹲在路边,将掉落的桃花瓣一片片捡起来,说要攒着做香囊;那时他修为尚浅,连抵挡一只高阶妖兽都要拼尽全力,护不住整个天下,却能在她被灵虫惊扰时,立刻挡在她身前,为她撑起一方小院的安宁——院角的篱笆上爬着牵牛花,灶台上温着她煮的粥,夜里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星星落满天空,连时光都走得慢了些。
可如今,他站在大道之巅,能以一己之力护万域周全,却再也找不回那方飘着粥香的小院,再也见不到那个在桃花树下等他回家的女子。
“这道,修来何用?”
一声轻叹从他口中溢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万域的信念之光中激起层层涟漪。光河微微晃动,连世界树的枝干都似跟着低吟。树底,须菩提拄着拐杖立于光河边缘,雪白的胡须垂在胸前,望着树顶那道落寞的身影,手中的拂尘微微一颤,终究没有开口。他活了数万年,见惯了大道上的取舍,却懂有些路走到尽头,终究要自己抉择,旁人再如何劝,都抵不过心底最深的执念。
周卫国抬头望向虚空,眼中曾盛着万域安危的金绿光芒,渐渐褪去凌厉,变得柔和起来。他盯着虚空深处那片没有光的地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超脱者的威严,没有域主的沉重,只有如少年般卸下枷锁的释然,像终于想通了困扰多年的难题。
“守护之道,往后便由你去守护众生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体内那株与天地相连的世界树虚影轻轻摇曳,庞大而纯粹的守护域力顺着虚影的根系,缓缓注入脚下的世界树本体,再顺着本体的枝干,流进万域的每一条灵脉深处。从今往后,这株参天大树便是万域的天然屏障,无需他亲自主持,亦能循着守护之道的韵律自行运转,护众生一世安稳。
而他的身体,在光河的包裹下渐渐变得透明,金绿光芒一点点从他体内剥离,最终化作一缕纯粹的真灵,脱离了这具承载万域信念、刻满守护伤痕的躯壳。真灵没有丝毫留恋,既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片他守护多年的天地,也没有在意众生的惊呼,如同挣脱了千年束缚的飞鸟,朝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飘去——那里没有法则的枷锁,没有守护的重担,只有他心底最纯粹、最滚烫的思念。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短得像一次眨眼;或许是永恒,长得像熬过了又一轮万域轮回。
青山脚下,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卧在绿树间,屋顶的茅草晒得发黄,却打理得整整齐齐。屋前的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朵迎着阳光绽放,带着淡淡的香气。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的土坯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恰好落在床榻边的襁褓上。
接生的稳婆正收拾着布巾与药草,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对着床边虚弱的妇人道:“妹子真是好福气!这娃生下来就不哭不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瞧人,小手还攥得紧紧的,将来定是个有福气、有主见的娃!”
妇人靠在床头,额上还沾着细密的汗珠,闻言虚弱地笑了笑,伸手轻轻碰了碰襁褓中婴儿的脸颊。那婴儿确实没哭,反而睁着眼睛,安静地望着屋顶的茅草,漆黑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与月龄不符的沧桑——那是跨越了万载岁月的思念与怅惘,可转瞬便被新生的纯粹欢喜取代,小手轻轻抓住了妇人的指尖。
当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妇人终于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襁褓中的婴儿忽然动了,小小的身体在被褥间轻轻蠕动,周身泛起一层极淡的光晕。光晕散去时,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从蜷缩的婴儿,长成蹒跚学步的孩童,再到身形挺拔的青年,不过片刻功夫,便化作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眉眼俊朗,鼻梁挺直,笑容温和,正是周卫国的模样,只是褪去了超脱者的威严与域主的沉重,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像极了当年在骑风口时,还未经历战火的模样。
他轻轻掖了掖妇人的被角,动作温柔得怕惊扰了她的梦,然后悄悄走出茅草屋。脚步踏在屋前的草地上,沾着傍晚的露水,带着久违的踏实感——不再是踩在光河或虚空上的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的清香,顺着鞋底钻进心里。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田埂上的稻香,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暖得让人心安。
草地尽头,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那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浅蓝色的布裙在风中轻轻晃悠,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正蹲在地上,逗着一只路过的甲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听到脚步声,小女孩回过头来。圆圆的脸蛋上沾着一点泥土,却掩不住那双亮得像星星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青衫青年,小眉头轻轻皱起,像在思考他是谁。
周卫国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像回到了千年前在骑风口的桃花树下,第一次见她时那样。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用红纸小心包着的玫瑰花——那是他刚化作人形时,路过村口的小卖部,用身上仅存的几枚硬币买来的,花瓣上还沾着些许泥土,却透着鲜活的红,是他能找到的、最像当年她别在发间的色彩。
他有些笨拙地将花递过去,指尖微微发颤,脸上带着少年人般的紧张,连声音都比平时轻了几分,像怕吓走眼前的人:“我叫周卫国,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盯着玫瑰花看了几秒,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然后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角的小梨涡陷了进去,眼睛弯成了月牙,和记忆里那个在桃花树下等他的女子,一模一样。
“我叫萧雅。”她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落在周卫国耳中,瞬间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空旷与孤寂。
晚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周卫国看着眼前的笑脸,感觉心底那片空了千年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不是靠万域的信念,不是靠超脱者的力量,而是靠这声清脆的“萧雅”,靠这朵沾着泥土的玫瑰,靠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他忽然明白,守护之道的终点,从来不是站在云端俯视众生,不是用力量护全万域,而是能牵着某个人的手,走在人间的烟火里,护着她的笑,守着她的安稳。
“萧雅,”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却坚定,像许下了跨越千年的承诺,“我喜欢你。”
小女孩歪了歪头,似乎没完全懂“喜欢”的意思,却看着周卫国认真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将玫瑰花抱在怀里,声音更甜了:“我也喜欢周卫国!”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落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身后的青山、脚下的草地、屋前的茅草屋,还有篱笆上的牵牛花一起,构成了一幅最简单,却也最圆满的画面——没有法则洪流,没有万域重担,只有两个人,一片夕阳,一份纯粹的欢喜。
万域的守护自有世界树与天道承接,往后的岁月,他不必再做那个高高在上的超脱者,不必再为众生安危彻夜难眠。他终于可以放下所有枷锁,去守护那个从一开始,就刻在他心底,让他甘愿放弃大道、重回人间的人。
这,或许才是他穷尽一生,跨越千年,真正想要抵达的归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