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记忆宫并非寻常宫殿,它悬浮于时间与可能性的夹缝之中,无始无终,亦无固定形制。宫墙由凝结的时间流痕筑就,时而如青铜般厚重斑驳,时而似琉璃般剔透流光,墙面上游走的混沌纹是宫殿的脉搏,每一次明暗起伏,都对应着某个时空的叙事诞生与湮灭。而宫殿的核心,便是那方悬于穹顶的辩证星图。
这星图是记忆宫的心脏,更是所有时间线的锚点。它不像凡世星图那般仅有固定星辰与轨道,其上的星子皆是闪烁的叙事核心,有的明亮如正午骄阳,代表着已成为既定事实的“正史”;有的黯淡似残烛微光,象征着未被选择的“可能性”;还有些星子忽明忽暗,处于“待定性”的模糊地带。星图的经纬线则是串联起这些核心的时间脉络,金红交织,如血脉般昼夜不息地流转,将各个时空的叙事有序编织,如同宇宙中最精密的时钟,分毫不差地调控着所有时间版本的运转节奏。千万年来,它从未有过丝毫停滞,直到第五十七周天的降临。
彼时,混沌纹的流转突然放缓,宫墙的光芒也黯淡了三分。原本在星图上肆意游走的星子纷纷减速,那些黯淡的“可能性”星子率先停驻,紧接着,明亮的“正史”星子也渐渐凝固。整个记忆宫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空气都失去了流动的痕迹,只剩下星图凝固的光影投射在地面,勾勒出一片死寂的几何图案。守时婆拄着刻有十二时辰刻度的木杖,从记忆宫的阴影中走出,她的银发如干枯的时间藤蔓,垂落在布满混沌纹的黑袍上。那双看透了千万年叙事变迁的眼睛,此刻紧盯着穹顶的星图,眉头微蹙:“第五十七周天,终究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凝固的星图突然爆发出一阵细碎的嗡鸣。原本僵直的经纬线竟挣脱了固定的轨迹,如同苏醒的灵蛇般扭动起来。金红二色的光带在空中穿梭、缠绕,起初还只是零散的交织,片刻后便愈发密集,渐渐织成一张覆盖整个穹顶的巨大蛛网。这张“叙事蛛网”并非凡物,每一根丝线都镌刻着细密的时间符号,网眼大小不一,大的足以容纳一个时空的完整叙事,小的则只困住一瞬的可能性碎片。
那些被凝固的星子,此刻尽数落入网眼之中。它们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昆虫,疯狂地闪烁、震颤,试图挣脱丝线的束缚。有一颗黯淡的星子,代表着“燧人氏未发现火种,人类持续茹毛饮血”的可能性,它在网眼中剧烈跳动,光芒忽明忽暗,周围的丝线被它撞得微微震颤,却始终无法断裂;另有一颗稍亮的星子,象征着“燧人氏借助天雷取火,而非钻木”的分支,它试图沿着丝线爬向星图中心的“正史”区域,却被蛛网的张力拉回原位,只能徒劳地发出微弱的光。无数可能性在网眼中挣扎、碰撞,有的星子因能量耗尽而渐渐熄灭,化为蛛网丝线上的一缕微光;有的则相互融合,诞生出全新的、更细微的可能性碎片,却依旧逃不出这张无形的牢笼。
守时婆抬起木杖,轻轻点向地面。一道淡蓝色的光纹从杖尖蔓延开来,顺着蛛网的投影勾勒出轮廓。“所有未被选择的时间可能性,终将被叙事蛛网收拢。”她低声自语,目光转向宫殿西侧的疑问柱。
那是三根高耸入云的玄铁立柱,柱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每一道刻痕都是一个未解的时空疑问——“若大禹未治水,华夏大地将是何模样?”“若商汤未灭夏桀,奴隶制会延续多久?”“若燧人氏的火种不慎熄灭,文明是否会断层?”这些疑问自记忆宫诞生之初便存在,是叙事中未被填补的空白,也是可能性滋生的土壤。千百年来,它们静静镌刻在柱上,从未有过异动。
但此刻,疑问柱却开始微微震颤,柱身的刻痕突然亮起金色的光芒。那些原本独立的疑问,竟如同活物般从柱身上剥离,化作一个个发光的文字符号,在空中漂浮、旋转。起初只是零星几个符号在复制,很快,所有疑问符号都加入了这场复制狂潮。一个“大禹治水”的疑问符号分裂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转瞬之间,宫殿西侧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相同疑问符号。它们相互碰撞、叠加,原本模糊的字体渐渐变得清晰规整,那些诘问的语气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标准化的叙述句式。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所有疑问符号都完成了蜕变。它们重新落回疑问柱上,刻痕已全然不同。原本的未解难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清晰的剧情模板:“大禹受舜帝之命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最终成功疏通河道,平定水患,受禅让登基”“商汤率诸侯讨伐夏桀,于鸣条之战击败夏军,建立商朝,推行仁政”“燧人氏观察鸟兽啄木生火,受启发钻木取火,教民熟食,开启文明序章”。三根玄铁立柱,此刻成了叙事模板的陈列架,每一个模板都简洁、固定,没有丝毫可供想象的留白。
守时婆的脸色愈发凝重,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果然,下一刻,宫殿东侧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那里安放着记忆梳理器,这件器物由千年琉璃铸就,形似一把巨大的梳子,数十根梳齿晶莹剔透,每一根都对应着一条主要时间线,负责梳理紊乱的叙事碎片,确保“正史”的清晰连贯。
此刻,那些琉璃梳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裂痕。先是最边缘的一根梳齿,从顶端裂出一道细纹,紧接着,细纹迅速蔓延至根部,“咔嚓”一声断裂开来。这一声断裂仿佛是信号,其余的梳齿纷纷效仿,碎裂声此起彼伏,如同玉珠落盘。断裂的琉璃梳齿带着淡淡的光晕,如同流星般从梳理器上坠落,划过记忆宫的上空,重重砸在地面。
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梳齿落地的瞬间并未碎裂成粉末,反而在接触地面的刹那,化作一片片金箔书页。书页自动展开,上面用古奥的篆文印着清晰的文字,所有书页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叙事……正在收束……”。金箔书页越积越多,很快便在记忆宫的地面铺成一片金色的海洋,那些文字闪烁着威严的光芒,仿佛在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法则降临。
“叙事织锦机启动了。”守时婆的声音打破了宫殿的沉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在空旷的记忆宫中回荡。话音刚落,她黑袍上的混沌纹突然开始剥落,那些原本紧密附着在衣料上的纹路化作无数细小的光尘,如同一团烟雾般在空中盘旋、汇聚。
光尘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凝聚成一把梭子的形状。这把梭子通体由混沌纹交织而成,表面泛着暗紫色的光泽,梭尖却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锋利得仿佛能割裂时间本身。守时婆认得这件器物——破叙梭,它是叙事织锦机的核心部件,拥有打破既定叙事、重构时间线的力量,却也能在织锦机的操控下,强行收拢所有可能性,将多元叙事归为一统。
破叙梭在空中悬浮了片刻,突然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梭尖的寒光直直指向宫殿的最深处。那里是记忆宫的禁地,也是所有“燧人叙事”的源头——初代燧人钻木的多元叙事展柜。
展柜由万年玄冰所制,晶莹剔透,能隔绝外界叙事干扰,保护柜内的多元版本。展柜之中,陈列着数十个燧人像,每一个都栩栩如生,代表着一个不同的时间版本。有的燧人像正弯腰钻木,手中的木棒与木块接触处冒着火星;有的则手持火种,正在教身边的先民如何保存火焰;有的刚发现火种,脸上满是惊喜与敬畏;还有的则在应对火种带来的危机,神情凝重。这些燧人像各自独立,代表着“燧人取火”这一核心事件的不同发展过程,是多元叙事最典型的体现。
破叙梭停在展柜前方,梭尖的寒光骤然变得炽盛。一道银色的光线从梭尖射出,直直照射在玄冰展柜的玻璃上。光线接触玻璃的瞬间,并未穿透过去,反而在玻璃表面形成了一道明亮的光斑。光斑渐渐扩散,最终在玻璃上反射出奇异的景象——不是展柜内多元的燧人像,而是一根银亮的针线。
那根针线在空中穿梭,如同有看不见的手在操控。它先是指向展柜中那个“钻木取火成功”的燧人像,紧接着,又转向“教民存火”的版本,将两个版本的轮廓用银线勾勒出来。随后,针线不断游走,将展柜内所有燧人像的特征一一串联、融合。原本各自独立的燧人像,在银线的勾勒下,渐渐变得模糊、重叠,最终融合成一个统一的形象——燧人氏手持钻木所取的火种,神情庄重地将火焰递给先民,既保留了“钻木取火”的核心,又包含了“教民用火”的后续,成为一个完整而唯一的“正史”形象。
守时婆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她知道,燧人取火是人类文明的起点,也是多元叙事最丰富的核心事件之一,如今连这一事件的多元版本都开始被统一,意味着整个时间线的叙事收束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
就在这时,记忆宫穹顶的叙事蛛网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那些被困在网眼中的可能性星子,光芒变得越来越黯淡,不少星子已经彻底熄灭,化作蛛网的一部分。蛛网的丝线则变得更加粗壮,颜色也从金红交织转为纯粹的金色,上面的时间符号愈发清晰,开始按照某种固定的顺序排列。
疑问柱上的剧情模板也开始发光,模板上的文字不断闪烁,一些细微的表述被修正、统一,变得更加精准、唯一。地面上的金箔书页依旧在不断生成,“叙事正在收束”的文字光芒越来越盛,甚至开始影响到记忆宫的宫墙,原本流转的时间流痕渐渐凝固,变成了固定的图案。
破叙梭依旧悬浮在展柜前,银亮的针线还在不断细化统一后的燧人像。当最后一丝细节被勾勒完成,展柜内的多元燧人像彻底消失,只剩下那个唯一的“正史”燧人像,在玄冰的映衬下,散发着稳定而威严的光芒。
完成任务的破叙梭缓缓转向守时婆,梭尖的寒光收敛了几分,仿佛在等待下一步指令。守时婆抬起木杖,指向穹顶的叙事蛛网:“收束尚未完成,还有更多的多元叙事需要归拢。”
话音刚落,叙事蛛网突然向下蔓延,金色的丝线垂落下来,朝着记忆宫的各个角落延伸。那些尚未被收束的可能性碎片,无论是“先民未接受火种”的微小偏差,还是“燧人氏另有传承”的分支线,都被这些丝线缠绕、拉扯,强行拽向蛛网中心。碎片们在丝线中挣扎、闪烁,却始终无法挣脱,最终一一被蛛网吞噬,化作金色丝线的一部分。
记忆梳理器的底座开始发光,原本断裂的梳齿位置,渐渐长出新的梳齿。这些新的梳齿不再是琉璃材质,而是由金色的叙事丝线交织而成,更加坚韧,也更加统一,它们缓缓转动,开始梳理归拢后的“正史”叙事,确保其连贯无缺。
疑问柱上的剧情模板开始不断复制、扩散,不仅仅局限于三根立柱,还渐渐蔓延到宫墙之上,将所有核心事件的“正史”模板一一陈列,形成一面巨大的叙事墙。地面上的金箔书页则开始自动装订,渐渐形成一本厚重的金书,封面上没有文字,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气息,这便是即将成型的《官方正史》全本。
守时婆看着这一切,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叙事收束意味着多元可能性的消失,意味着时间线将变得单一而固定,再也没有“如果”与“假设”。但这也是记忆宫的宿命——当星图运转到第五十七周天,叙事织锦机便会启动,以破叙梭为引,将紊乱的多元叙事归为一统,确保“正史”的绝对权威,避免时间线因过度分裂而崩塌。
破叙梭再次疾驰而出,带着银亮的针线,飞向记忆宫的下一个目标——炎黄阪泉之战的多元叙事展柜。那里同样陈列着多个版本的战役过程,有的版本中炎黄联军激战三日,有的版本中炎帝主动归降,还有的版本中蚩尤提前介入战局。破叙梭的寒光再次亮起,银线开始勾勒统一的叙事轮廓。
穹顶的辩证星图依旧凝固,但金色的经纬线愈发清晰,星子只剩下那些代表“正史”的明亮光点,整齐排列,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按部就班地运转着。记忆宫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却少了往日多元叙事交织的灵动,多了几分既定法则下的肃穆。
地面上的金书已经装订完成,封面上缓缓浮现出四个篆字——《官方正史》。金书自动翻开,第一页便是统一后的燧人取火叙事,文字清晰,细节明确,没有丝毫模糊之处。紧接着,第二页、第三页……阪泉之战、涿鹿之战、大禹治水等核心事件的统一叙事纷纷显现,书页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如同在书写着一部完整而唯一的文明史。
守时婆拄着木杖,缓缓走到金书旁,伸出苍老的手指,轻轻触碰书页。书页上的文字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那是“正史”叙事的力量。她抬头望向穹顶的星图,心中清楚,第五十七周天的叙事收束还将持续,直到所有多元版本都被统一,直到记忆宫中只剩下唯一的“正史”脉络。
而这场收束,不仅关乎混沌记忆宫的稳定,更关乎所有时空的存续。多元叙事虽赋予了时间无限可能,却也暗藏着崩塌的危机,唯有将叙事收束,确立唯一的“正史”锚点,才能让文明的脉络在时间的长河中,稳稳地流淌下去。破叙梭的身影在宫殿中穿梭,银亮的针线不断编织,记忆宫的叙事重构,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