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孤独的远征。
一场帝王对自我的放逐与救赎。
当那列皇家特制的黑色蒸汽机车,拖着长长的白色蒸汽,如一柄乌黑的利剑划破黎明前的幽暗,驶离那座充斥着权力、欲望、悲伤与背叛的紫禁城时,年轻的帝王赵乾,独自坐在空旷而冰冷的车厢里。
他身上没有龙袍,只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布衣衫,像是市井间最不起眼的行人。
他身后没有随从,只有一份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已被泪水与汗水浸透的《大宁帝国基本法》(草案)。
他要去一个地方,回到一个家,见一个人,问一个足以决定他与这帝国千年命运的答案。
青石村,那个梦开始的地方。
历经数十年的腥风血雨与翻天覆地的变革,这里早已不是那个贫瘠落后的穷山村。
如今,它化作一处洋溢着格物之光与田园诗意的世外桃源。
宽阔的水泥马路平整如镜,潺潺的人工运河清澈见底,蒸汽驱动的磨坊轰鸣作响,书声琅琅的希望小学里,孩子们的声音清脆而充满生机。
这一切,无不在诉说着这个传奇村庄脱胎换骨的巨变。
在桃源深处,那座被帝国子民奉为圣地的安国公祖宅内,缔造这一切的传奇老人——元圣张大山,正如一个最寻常的乡下老翁,躺在见证他一生传奇的老槐树下,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
他身旁,是那位须发皆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挚爱,王氏。
“当家的,”王氏一边为他轻摇蒲扇,一边絮叨着,“你说咱家那群小的,一个个跟吃了火药似的。念祖那小子,整天摆弄他那堆铁疙瘩,弄得一身机油味。开山更不像话,听说又在朝堂上跟他爹拍桌子了。还有静姝那丫头,老大不小了,整天跟那些冷冰冰的法条打交道,连个婆家都不找……”
张大山静静听着,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他觉得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漂泊一生的孤舟,终于回到最温暖、最安宁的港湾。
他以为,这波澜壮阔却疲惫不堪的一生,将在这岁月静好中,缓缓画上句号。
然而——
“轰隆隆——”
一阵充满现代工业气息的蒸汽轰鸣,猛地从村口滚滚而来!
打破了这世外桃源的宁静!
“怎么回事?!”
王氏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警惕。
而张大山那双早已古井无波的浑浊老眼,却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知道,清闲日子,怕是到头了。
片刻后,一列皇家特制的黑色蒸汽机车,在数百名御前侍卫的拱卫下,缓缓驶入这座与世隔绝的神圣村庄。
车门开启,一个身着黑色龙纹常服、满脸疲惫与焦急的年轻帝王,亲自走下列车!
“陛……陛下?!”
王氏大惊失色,扑通便要跪下!
“使不得!使不得!”
赵乾一步上前,亲手搀扶起这位名义上是臣妇、实则是祖奶奶的老人。
“老祖宗,”他的声音满是真诚的歉意,“孙儿不孝,竟在您二老颐养天年的清净之地,又来叨扰了。”
“陛下……您这是……”
王氏满脸疑惑。
赵乾长叹一声,缓缓走到那棵老槐树下的摇椅前。
他看着那个从始至终未曾起身、仿佛早已睡去的老人,知道这位祖师在生气——气他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又带来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祖师。”
他扑通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那躺在摇椅上的布衣老人,恭恭敬敬跪下!
“弟子……无能!”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哭腔,帝王的威严荡然无存,“弟子恳请祖师,再出山一次!”
“救一救……您亲手缔造的这个……孩子吧!”
这话饱含真诚与无助,震得在场所有人动容。
然而,摇椅上的老人依旧双目紧闭,鼾声如雷,仿佛魂游太虚。
“当家的!”
王氏急了,猛地推了推张大山,“陛下都给你跪下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吵什么吵!”
张大山不耐烦地睁开眼,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九五之尊,只对着急得冒火的老伴抱怨:“老婆子,你懂啥?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自己捅的篓子,让他自己收拾去。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农民,操那份闲心干嘛?”
说罢,他翻了个身,竟又要睡去!
“祖师!”
赵乾急得额头冒汗,“您若不出山,这天下必将大乱啊!”
“哦?”
张大山缓缓转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天下不是刚平了吗?听说你们把那些跳梁小丑都收拾了,如今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哪来的大乱?”
“是权之乱!”
一直沉默的法治女神张静姝,终于缓缓出列。
她对着这位传说中的祖爷爷,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朗声道:“元圣,您当年以格物之光,破开千年长夜!”
“但光明之下,亦有阴影!”
“资本、皇权、民心——这三头由您亲手释放的洪荒巨兽,如今虽被暂时关回牢笼,却依旧蠢蠢欲动,随时可能挣脱枷锁,将这新生世界撕得粉碎!”
“我等今日所求!”
她的眼中爆发出法治女神的炽烈光辉,“便是恳请您,这位最初的驯兽师,为这三座牢笼,亲手加上那最后一道万世不易的天之锁!”
这话慷慨激昂,直指问题核心,震得在场众人心潮澎湃!
然而,张大山听完这番宏论,只是淡淡一笑。
“丫头,你说得都对。”
“但你忘了,锁是死的,兽是活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锁能锁住人心之变。”
“那……依元圣之见?”
张静姝的声音微微颤抖。
“无解。”
张大山缓缓闭上眼,“你们回吧。这烂摊子,老夫收拾不了,也懒得收拾。”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这一刻,所有人陷入绝望。
他们像一群凡人,在恳求一位看破红尘的神重返人间,却被无情拒绝。
就在君臣陷入死局之际——
“张大山!”
一声满含愤怒与心疼的咆哮,从茅屋内轰然炸响!
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王氏,手持一柄鸡毛掸子,气冲冲走了出来!
她看也不看跪了一地的王侯将相,径直走到摇椅前,对着那还在装睡的老家伙屁股,狠狠就是一掸子!
“你个老不死的!”
她的怒吼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响彻云霄,“你以为躲在这当缩头乌龟就没事了?!”
“你忘了你那些孙子重孙都在京城的风口浪尖上站着吗?!”
“你忘了你那好学生为了你那劳什子理想,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吗?!”
“这天下,是你亲手搅乱的!”
“现在想拍拍屁股走人?没门!”
“我告诉你,你今天不给老婆子我一个说法,老婆子跟你没完!”
这番话如人间烟火,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元圣身上的神圣光环!
张大山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无奈的苦笑。
他可以拒绝皇帝,无视苍生,却唯独无法拒绝这个陪伴他一生的糟糠之妻。
“唉……怕了你了。”
他缓缓起身,那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余晖下显得苍老却伟岸。
他走到目瞪口呆的赵乾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痴儿,起来吧。”
“这或许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