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一阵窒息感,猛地将我从睡梦中拽离。我并没有惊醒,我只是轻飘飘地坐了起来。
从我自己的身上。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下方那具身体的胸腔里沉闷地搏动着,一声声,擂鼓般遥远。
我低头,能看见“我”那张熟睡的脸,眉头微蹙,陷在了枕头里,呼吸平稳。
而现在的我,更像一缕烟,一个被吹胀的透明人形气球,悬浮在床上方。
又来了。
这次是第几次?第三次?还是第四次?
开始的惊惶像潮水般退去。
我试着向前“迈步”,仅仅只是一个念头,我这轻飘飘的身形便倏地向前荡去。
我能控制了。
兴奋瞬间充满了我的大脑。
想起晚饭时,我爸把那本志怪小说扔到沙发上,嘴角撇着轻蔑的笑意:
“多大了,还看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全是骗小孩子的,一点逻辑都没有。”
妈妈坐在旁边,低着头默默扒饭,一声不吭。
一个顽劣的的念头猛地窜起。
去他房间。
飘到他的床头。
对着他耳朵吹口气,或者就凑得极近,等他迷迷糊糊睁眼…
对,就这样。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念头一定,我这虚影般的身体便朝着房门滑去。
穿过木门时,有一种穿透一层冰凉水膜的触感。
家里的走廊漆黑一片,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却清晰可辨。
夜很静,只有老旧冰箱在厨房角落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我朝着爸妈的卧室方向“走”去,带着一种恶作剧的迫不及待。
就在经过客厅时,我猛地顿住了。
爸妈的房门底缝下,透出的不是黑暗,也不是寻常夜灯昏黄的光,那是一种白灿灿的光线。
这个点?
一种本能的突兀感让我停下。
我犹豫了一下,没像原计划那样直接穿门而入,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头缓缓探了进去。
视野被白光充斥。
然后,我愣在了那里。
房间里亮得像白天。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床头灯,全都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可是但强光却照不出一丝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诡异感。
地板上,床上,椅子上…堆满了东西。纸扎的童男童女。
它们穿着鲜艳的纸衣,涂着红彤彤的圆腮,黑墨点的眼睛空空洞洞,齐刷刷朝着某个方向。
不止一对,是十几对,几十对!
它们挤满了房间的每一个空隙,脸上僵硬的笑容在强光下显得无比狰狞。
而我爸,就跪在房间中央。
他背对着我,穿着睡觉的汗衫,后背汗湿了一片。
他腰杆挺得笔直,双手高举过头顶,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着一炷香。青烟笔直上升,在灯下缭绕出诡异的纹路。
他正在说话,声音嘶哑,充满了令人脊背发凉的敬畏和谄媚:
“…您再耐心等等,就七日,再养她七日…魂魄稳了,就能彻底替您转生了…保证半点不留隐患…”
他在对谁说话?这满屋的纸人吗?养谁的魂魄?替谁转生?
巨大的恐惧猛地席卷我虚无身形,差点将我震散。
我顺着父亲跪拜的方向,还有那些纸人空洞目光所向看去。
那是我卧室的方向!
这时,另一个声音,微弱、颤抖,
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哽咽,从我身的阴影里传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的女儿…”
是妈妈!
她似乎一直就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我穿门而入时竟然没有发现。
她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溢出。
“那场车祸…我们实在…实在是舍不得你走啊…”
车祸?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里,粗暴地一拧!
一些混乱的碎片直接撞入我的意识:刺眼的远光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爆裂的巨响、天旋地转…
…以及,最后时刻,妈妈扑在我身上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别带我女儿走!用我的命换!换她的!”
冰冷的战栗瞬间贯穿我全身。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
不知何时,我的手腕上紧紧栓着一个用粗糙麻布缝成的布袋。
袋子里鼓鼓囊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味——是坟头土!
小时候跟奶奶上坟,她从来不让我碰的坟头土,就带着这种阴冷的土腥气!
爸爸的祷祝声、妈妈的啜泣声、纸人空洞的眼神、腕上坟土的冰冷腥气…
所有的一切,形成一道洪流,将我彻底淹没。
爸爸的祷祝声突然变得尖锐,不再像是刚才的谄媚。
每一个纸人空洞的眼窝都仿佛在转动,聚焦在我身上,那鲜艳的纸衣在强光下红得滴血,绿得发瘆。
我不能继续待着在这里了,必须赶紧逃回那个身体里去!
我猛地向后一“挣”,试图朝着卧室方向冲去。
可拴在手腕上的力量陡然绷紧!
它像一根冰冷橡皮筋,在我冲出去的瞬间又狠狠地把我拽回来!
爸爸似乎察觉到了这股力量的波动,他的祷祝停顿了一下,轻轻的朝我所在的地方方偏了一下头。
随即更加狂热地拜伏下去,他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大。
妈妈吓得止住了哭声,惊恐地望向我的方向。
我被那坟土布袋的力量扯得“魂体”差点涣散,一种被撕裂的剧痛从手腕蔓延开来。
他们难道看得见我?
冷静。必须冷静!
我强迫自己停止挣扎。
每一次的挣扎,都只会让坟土布袋箍得更紧,散出的土腥味更浓,也让爸爸的祷告声更加狂乱。
我悬浮在房间中央,白光穿透我虚无的身体。我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被迫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爸爸手中的那炷香终于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壮实的身躯晃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我所在的方向,也没有安慰蜷缩在门边的妈妈,只是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间的角落里。
那里堆放着更多未展开的纸扎半成品和几大袋东西。
他拖过一个沉甸甸的麻袋,解开绳子,里面都是坟头土!
他抓起一把,开始小心地沿着房间边缘撒开,同时嘴里不停的念着我听不懂的话。
妈妈也动了。
她抹着眼泪,踉跄地爬起来,走到墙边,开始一个一个地调整那些纸人的位置和朝向,让它们那空洞的眼睛更加精准地“看”向我卧室的方向。
她的动作麻木而熟练,仿佛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他们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沉默,只剩下窸窣的撒土声和纸片摩擦的轻微响动。
我终于明白了。
我根本不是在梦游。我是被囚禁的魂魄。
所谓的“飘出来”,或许只是这邪术的一部分,是为了让魂魄在特定范围内“活动”,以达成那可怕的“滋养”目的。
而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最亲的人,正是这一切的执行者。
我低下头,看着拴在我腕上的坟头土布袋。
必须弄掉它。
趁着他们背对着我忙碌,我再次尝试。
这一次,我没有试图冲向卧室,我尝试着用另一只“手”去撕扯,去抠挖。
可是我的手指毫无实体,直接穿透了过去,只能激起布袋表面一层微不可见的灰气,那土腥味又浓了几分。
爸爸撒土的动作猛地一顿,霍然回头!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在强光下像两口深井,直直地扫过我所在的区域。
他脸上没有任何看到女儿的神情,只有一种像看守珍宝的野兽那样的警惕。
“怎么了?”妈妈的声音发颤,也跟着紧张地望过来。
爸爸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我这边,鼻翼微动,仿佛在空气中嗅闻着什么。
半晌,他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什么。感觉东西刚才有点不稳。快天亮了,我们得加紧。”
东西,他叫我“东西”。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他们不再看我,继续布置着。
而我,被困在这无形的牢笼中央,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一点点变淡。
天,就要亮了。
我看着越来越亮的窗外,看着父母忙碌的背影,看着手腕上那圈决定我命运的坟头土。
一定有办法解开它的。
爸爸终于撒完了最后一捧坟土。
一道灰扑扑的线沿着墙根将房间圈了起来,那浓烈的土腥味混合着焚香残留的烟味,形成令人作呕的坟墓气息。
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妈妈也摆放好了最后一个纸人,确保它的视线分毫不差地锁定我的卧室方向。
她转过身,眼睛又红又肿,声音嘶哑地对爸爸说:“…天快亮了。”
爸爸“嗯”了一声。
他将目光投向我所在的区域,那眼神里没有父亲应有的温情,只有审视,一种检查囚笼是否牢固的谨慎。
他眯着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然后眉头微微舒展开。
“还算安稳。”他下了结论,像是评价一件物品的状态。“走吧,准备‘早课’。”
早课?还有什么早课?
妈妈顺从地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小心地踮着脚尖绕过地上那些纸人,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爸爸走到门边,伸手按下了电灯开关。
啪嗒一声。
令人窒息的强光瞬间熄灭。
房间陷入昏暗之中,只有黎明的微光从窗帘缝隙渗入,勾勒出房间里拥挤纸扎的扭曲轮廓。
他们出去了,轻轻的带上了门。
我没有试图跟着穿门而出。
那坟头土的存在就像一道冰冷的警示,明确告诉我任何逃离的尝试都是徒劳,只会引来更严厉的禁锢。
我被独自留在了这里。
光线在缓慢变化。
那些纸人的面孔在昏暗中似乎活了过来,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有东西在流动,鲜艳的纸衣窸窣作响——也许是空气流动,也许不是。
它们都在“看”着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手腕上的坟头土布袋像是一块冰,不断散发着寒意,这股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我虚无的“魂体”内部。
它在缓慢的融入我,试图将我同化成某种它希望的样子。
这就是“养”魂?用至亲的背叛为锁链,以坟头土的阴冷为食粮?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爸爸断断续续的吟诵声,还有液体滴落的声音。
除了声音以外,还有一种类似食物腐败的淡淡酸味飘了进来。
他们在做什么“早课”?用的是什么?
我不敢细想。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
终于,门被再次推开。
妈妈端着一个黑色的陶瓷碗,低着头走了进来。
爸爸跟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三炷新点燃的香。
烟雾盘绕升腾而起,带着一股奇异的甜腻感,和那股腐败的酸味,混合成一种更令人头晕的味道。
妈妈走到房间中央,也就是我正下方的位置,缓缓跪坐下来。她将黑陶碗放在地上。
我看清了碗里的东西。
那是一碗黑色的米粥状物,里面浸泡着几片颜色晦暗的东西,像是药材又像是某种植物根茎。
粥面上还漂浮着的三滴暗红色的液体。
血。那是心头血的气息。
带着一丝与我同源的生命悸动。
是我的血?车祸后取出的?还是…
妈妈拿起一只涂上了黑漆的小木勺,舀起一点粥,手臂颤抖着,将勺子举向空中——举向我所在的位置。
她不敢抬头看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在地板上。
她的嘴唇哆嗦着:“…吃一点吧…求求你…吃了就不疼了…”
爸爸在一旁,举着香,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的眼神里是可怕的狂热和期待,像是在等待饲养的牲畜吞下精心准备的饲料。
那木勺里散发的气味令我作呕。
吃?
让我吃这个?
巨大的排斥感和恶心感让我猛地向后一缩!
我拼命地摇头,试图躲开那递上来的勺子。“不!拿走!我不吃!”
我的挣扎再次触动了那坟头土布袋。冰冷的拉扯感瞬间传来,将我固定在一定范围内,无法完全躲开。
妈妈似乎能模糊地感觉到我的抗拒。
她举着勺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黑色的粥汁溅落了几滴在地上,立刻渗开一小片污渍。
“乖…听话…”她泣不成声,“吃了…吃了才能好…才能留下来…”
“我不要留下来!放开我!妈——!”我试图尖叫,但是发出的只是无声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