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皇亲国戚,陆家是满门荣耀,风光无两。而宣贵妃的母家宣府,虽也蒙圣上恩赏,终究是书香门第,比不得陆家手握兵权、势倾朝野的气派。
两家本就没什么往来。若非两家女儿都入了当今圣上的后宫,宣家作为清净的读书人家,断不会特意来凑陆家的热闹。
此刻见宣大先生与宣夫人一同到场,陈稚鱼心中掠过一丝讶异,但面上很快恢复了平和。她与身旁的陆夫人对视一眼,婆媳二人心中都清楚,今日这个日子,宣家能派人前来,已是存了交好的心意。
陈稚鱼引着二人往主桌走去。好在主家的位置宽敞,多两位贵客也丝毫不显局促。这般妥帖安排,皆是陈稚鱼心思细致之功。
女儿的百日宴,从宴席菜品的挑选,到宾客名单的拟定,再到何时迎客、何时开席,她都一一做了详尽的准备,才让今日的百日宴办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
宣夫人已过不惑之年,却因保养得宜,瞧着依旧年轻。若不告知年岁,旁人恐怕要错认她是三十出头的年轻妇人。
陈稚鱼曾听田嬷嬷提过,如今的宣贵妃,当年的宣侧妃,其母家宣府最是看重家族亲情,夫妻之间更是相敬如宾。宣家有个规矩,男子不可二娶。只要正妻能生育,便不可纳妾,更不能耽于美色;倘若正妻确实无法生育,才会娶一平妻,二人地位平等,待遇相同。
这般规矩,放在其他人家,只当是天方夜谭,说不准还要落下个故作清高、沽名钓誉的话柄。但宣家人,却是实实在在这般做的。
听说当年宣侧妃执意要嫁入东宫时,宣家是极力阻拦过的。他们深知,太子乃储君,日后登基为帝,断不可能只守着一个女子。可那时女儿心意已决,非太子不嫁。而太子在纳了宣侧妃之后,也确实对她宠爱有加,两人情投意合,毫无嫌隙。所以……当宣莨入了东宫,却迟迟未能诞下子嗣时,宣家便已暗中做好了准备。
在宣家人看来,自家是清白的读书世家,于太子的储君之位并无多大助力。女儿既当不上正妃,将来太子必定要迎娶正妃。与其让太子娶那些野心勃勃、家世显赫的勋贵之女,或是满肚子心机、精于算计的世家贵女,倒不如陆大将军的嫡女,名声在外,沉稳可靠,更能让他们放心。
尤其是陆家未来的家主还是一个心中存有正义的年轻晚辈,新帝登基之后,他揭露了先帝之失,此事在读书人看来,陆曜此举,是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是文死谏、武死战的极致体现。
这绝不是权臣的行径,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孤臣风骨。
而天下的读书人,有道义的人,对这种人无不是叹服。
……
酒过三巡,席间的喧闹渐渐沉淀下来。
宣大先生端着酒杯,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正与几位老臣说话的陆曜身上。
那年轻人身姿挺拔,眉宇间已不复一年前的青涩,历经一年事,他像是洗去浮华,自有一股沉静稳重的气度。
坐在他身旁的宣夫人见他久久不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问道:“老爷,您在看什么?”
宣大先生缓缓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却似压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他轻轻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我在看陆曜。”
“先前只当他是名门之后,纵有状元之才,但也少了许多官场上的磨炼,当他承袭了父辈的勇武与沉稳,日后或是一代权臣,能保陆家百年不衰。”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陆曜,眼神复杂却不掩欣赏,“可如今看来,是我小看他了。”
宣夫人微微一怔:“老爷何出此言?”
“先帝之事,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可那是先帝啊!”宣大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新帝初立,根基未稳,正是需要拉拢勋贵、稳固朝纲之时。陆曜此时站出来,揭露先帝之失,无异于将自己和整个陆家都摆在了风口浪尖上。”
“赌上满门荣耀,去求一个‘公道’,去正一个‘视听’。”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却满是赞叹,“这不是权臣的算计,这是……这是‘文死谏’的风骨,是‘舍生取义’的担当!”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又斟了一杯,目光灼灼:“世人皆知陆家文武双修,长房只知沙场拼杀,不懂朝堂风骨,二房深暗前朝之事,两房相辅相成,铸就今日,可你瞧瞧,陆曜这孩子,他身上更多的是我们所推崇的,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臣胆魄!”
“有此子在,陆家不衰,大齐亦有幸啊。”
说完,他举起酒杯,遥遥对着陆曜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礼,方才将酒缓缓饮下。
席间几位与宣大先生相熟的读书人,听到他这番话,也纷纷侧目,看向陆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深的敬佩与叹服。
听了满耳朵的方夫人,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了不远处正与几位老臣说话的陆曜身上。
她看着身旁的宣大先生对其赞不绝口,眼神中不禁闪过一丝了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宫中虽未明说宣贵妃不能生育,但这么久了,宣家始终没有传出半点喜讯,其中情况,可想而知。
如今宣家人不仅亲自登门参加陆家的百日宴,宣大先生更是对陆曜、对整个陆家极尽褒扬,这份心意,再明显不过了。
她不禁想到陆家在京中的处境。
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却也因此招风。陆家两房,一房手握兵权,镇守边关;一房浸染文墨,跻身朝堂。
这本是家族绵延的万全之策,却被许多人曲解为野心勃勃,就连先帝也一度猜忌陆家是想文武双控,把持朝政。
可只有真正了解陆家的人才知道,那不过是百年望族,为子孙后代谋求的一条自保之路罢了。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皆是为了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中,护得一族平安。
而如今,宣家这位以风骨着称的读书人头面人物,却在这样的场合,公开为陆家正名。这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恐怕都心知肚明。
方夫人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熨帖了她心中那一丝因看清局势而泛起的波澜,今日宣家来人,没白来,每一句话都有其用意。
按理说,后宫之中,妃嫔们虽不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境地,但也绝无可能成为朋友。尤其是宣贵妃与陆皇后,一个是早早嫁入东宫、如今荣宠加身的贵妃,一个是二嫁之身、一入东宫便占据正妻之位的陆家嫡女。
这两人,即便面上不公开打擂台,暗地里也必然是针锋相对,又如何能做到相敬如宾?
可宣家人今日的所作所为,与主动投诚又有何异?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那么,当今的宣贵妃,是真的不能生育了。
意识到这一点,方夫人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为那位贵妃感到悲哀。
宣家,满门正直,家风严谨,是京中少有的清流人家。可为何偏偏,这样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却落得个不能有后的下场?
这,也真是老天捉弄人了。
……
宣莨捏着手中的素笺,指尖微微发凉。母亲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温和,字里行间却藏不住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安抚。
信是一早送来的,那时她还未起身。信中说,她与父亲已代表宣家前往陆府,参加宣平侯长女的百日宴,一切都好,让她在宫中安心。
\"安心\"二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痛得她久久不能平息。
她如何能安心?父母为了她在这深宫中能站稳脚跟,不惜放低宣家读书人的身段,去主动交好陆家,去讨好那位家世显赫皇后的母家。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愧疚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不孝,自她出嫁以后,就没有让父母省过心,如今还要为了她如此操劳,如此委屈。
她秉性温良,从不与人争什么。可这空荡荡的宫殿,这日复一日的等待,早已在她心底刻下了抑郁的影子。
不能生育,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整个宣家。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仔细折好,放回锦盒。事已至此,再多的哀怨也无济于事。
目光越过窗棂,望向不远处那座更为恢弘华丽的宫殿——坤宁宫。
不多时,只见坤宁宫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宫人们忙碌地准备着,仪仗也已在宫门外列队等候。
宣莨知道,皇后娘娘要出宫了。
她要去的地方,正是陆府。
她的亲侄女,陆家的掌上明珠,正等着她这位皇后姑母,回去接受满府的祝福。
宣莨缓缓闭上眼,将那一点点的羡慕与失落,都深深藏进了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