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头胎生产是鬼门关,轮到陈稚鱼亲身体验,才知这“鬼门关”三字,竟是字字泣血。
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她只觉心脏都被攥紧,浑身汗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望着身上盖着的缠枝莲纹锦被,呼吸急促得几乎要断裂。听着稳婆在一旁连声催促“放松些,调整呼吸”,可下身传来的撕裂感,却像有什么怪物在狠狠啃噬,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肚皮都要被撑破了。她死死揪着身下的锦垫,眼泪混着汗水滚落,嘴唇早已咬得青紫,只发出细碎的呜咽:“不……我真的不行了……太痛了……”
往日里,稳婆对这些达官贵人向来是毕恭毕敬,可今日却也顾不上许多,语气严厉中带着几分诱哄:“少夫人再撑撑!就快了!这时候可不能泄气,您听,孩子都快出来了!您若松了劲,那可是要憋坏小主子的!”
一听会伤到孩子,陈稚鱼心里猛地一紧。她颤抖着抬手抓住枕边的巾帕,将所有力气都凝聚在一处——这身子,今日便索性不是自己的了!
产房外,陆曜听得里头时而微弱、时而凄厉的痛呼,早已坐立难安。陆夫人强按着他坐下,可不过片刻,他便猛地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廊柱缓了许久,声音嘶哑地问:“怎么还没生下来?”
张媛媛亦在一旁,见他焦急,便轻声宽慰道:“妇人头一胎皆是如此,稚鱼本就身量纤细,生产自然更费力些。”
这话虽说是安慰,可她心里还有些话没敢说出口:哪个孕妇经得起孕期那般折腾?这孩子能平安养到如今生产,已是祖宗保佑了。
陆曜听后,久久没有作声。他忽然想起从前同她说笑时,还曾戏言要她为自己生三个孩子。
可如今听着她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他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疼。
生孩子哪里是什么轻松事?他满心都是后悔——若是等她再长大些,身子再壮实些,或许就不会遭这般罪了。
熟知她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岁。这般豆蔻年华,她哪里是急着要孩子,真正急的人,是他。他这般年纪的男子,身边哪个不是儿女绕膝、承欢膝下了?
眼尾早已染上猩红,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产房大门,耳边仿佛被按下了静音,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忽然惊觉,里头竟已许久没有传出声音。
这死寂让他心头又惊又怒,他踉跄着冲到门口,刚要抬手拍门,那扇门却从里面“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他还未看清屋内的情形,便见一个丫鬟端着一盆暗红的血水匆匆走了出来。
那刺眼的颜色让他浑身一麻,平日里铁骨铮铮、杀伐果断的男儿,此刻竟如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瞬间僵在原地。身后的小厮喆文都来不及上前搀扶,就眼睁睁的见自家大少爷沿着门板缓缓滑坐了下去。
“少爷!”喆文惊呼一声,连忙去扶,却发现陆曜重得根本拉不动。他面色惨白,僵硬地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别……别碰我……我没劲儿了。”
这副活久见的模样,让在场众人无不心酸心疼,同时也暗道——从未见过这位一向沉稳的大少爷如此失态。
陆夫人见状,连忙转过脸去,心中暗叹:真是没眼看。
过了片刻,她叫住正要进产房的丫鬟愿柳,沉声道:“你进去告诉少夫人,只要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我便让人把她的舅父舅母、外祖母一并接到京中来住。”
愿柳连忙应下,刚要转身,陆夫人又补充道:“还有,我私人再给她添一处田产,作为她的私库。”
“是。”
“还有!她的公爹那边,也定会给她补偿!”
“是……”
愿柳正准备进去,一旁的方夫人也连忙开口:“还有我,我也给她备了礼物,你一并说与她听,让她安心生产,莫要担忧。”
愿柳本就被那盆血水吓得六神无主,此刻见各位主子都如此看重少夫人,紧张的心情顿时消散了不少,她笑着点了点头,快步走了进去。
愿柳进去后,将夫人和长公主们的话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少夫人。
陈稚鱼此刻已精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面对这些,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得。
倒是一旁的医女和稳婆笑着劝道:“少夫人真是好福气,阖府上下都这般看重您。您再添把劲,就快了!”
陈稚鱼含着泪,在稳婆一声声的指导下,再次凝聚起全身力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终于从产房内传了出来。
陆曜耳尖像是炸开了花,猛地扶着门板站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大门。
就在这时,被小厮引进来的纯公主——如今该称她恭华长公主了——听到屋内传来的婴孩哭声,她脚步微顿,一向温善平和的脸上,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嘴角绽开一抹笑意,说道:“本宫来得似乎不是时候,又好像……正是时候。”
陆大夫人见到她,心中虽诧异她此刻来访的缘由,但礼数不可废,连忙上前见礼:“长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恭华长公主看向她,微微一笑道:“是本宫不请自来,看来,倒是赶上了这桩大喜事。”
说罢,她的目光落在刚刚打开的产房大门上。一个丫鬟用大红襁褓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走了出来,那孩子哭声洪亮,中气十足,久久不停。
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上去,都想先抱抱这个新生儿。陆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正想说让孩子的父亲先抱抱,却见陆曜红着眼,梗着脖子就要往产房里冲。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他,他还恼了,低声呵斥了两句。
陆夫人抱着孩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沉着脸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急不可耐的男人才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眼神依旧紧紧锁着产房的方向。
齐和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将他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焦急尽收眼底——旁人都劝他看看孩子,他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满心满眼的牵挂,全落在了产房之内。
“殿下?殿下!”陆大夫人连唤了两声,才将神游天外的齐和纯拉回神来。
齐和纯看向她,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得体的微笑:“何事?”
陆大夫人神色如常,但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怪异。她摇了摇头,道:“此处毕竟有血腥之气,恐冲撞了殿下凤驾,还是请随我去正厅歇息片刻吧。”
齐和纯不置可否,便随着她一同离开,再未往产房那边多看一眼。
……
待产房终于收拾干净,陆曜才得以踏入。尽管丫鬟们早已用艾草熏过,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却依旧挥之不去,呛得他一阵头脑发蒙。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看着双眸紧闭、脸色苍白、沉沉睡去的阿鱼,这个平日里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眼泪竟“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阿鱼……我的阿鱼……这回,真是让你遭大罪了。”
陈稚鱼是疼的昏睡过去的,睡梦中也不得安稳,身体还是一阵一阵的抽痛,总能听见耳边有人与自己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是睡着了,好几次都想醒过来,去安抚一下身边哭的厉害的人,可这眼皮像是秤砣垂下来一般,如何都睁不开。
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陆曜将头枕在她头边,闻着她头上的汗味,还有她细微的声音,才觉满满的心安。
他的阿鱼极爱干净,生产完后,合宜院的下人将床上用品换了干净,又细细给她擦了脸和脖子,以及能触碰,看得到的地方,除了头发不能清洗,再加之她出了汗,如今床榻上,都是香气,可这些香气在他鼻尖一点也不香,他只眼睛眨也不眨的将她看着。
等到入了夜,他依靠着床浅浅睡下时,耳边清晰的听到一声轻呼,他猛的睁开眼,果见她醒过来了。
睁开水润的眸子,意识清醒的一瞬,她呼出的第一个字便是——“疼……”
陆曜忙站起来,来不及安抚她,忙出去唤人送药来。
医女就侯在旁边听候吩咐,预计也是这时候醒,那养身止痛的汤药早就熬好放在手边,等到那位大少爷一声呼唤,端着碗就过去了。
陆曜赞许的看了她两眼,深觉她极会做事,等他将药接过去,一点一点喂给妻子以后,见她依旧蹙着眉头,问了句自己后来想想也觉可笑的话。
“这药如何没作用?”
医女凑上前看了眼,喝的只剩药渣了,但即便将药渣都喝下,也不能立时有作用啊!
“陆少爷,待药效上来就好了。”
陈稚鱼抿着苦涩的唇,看他紧锁的眉头,说:“可有糖果子?好苦。”
陆曜放下了这头,将那碟儿蜜饯果子端过来,给她喂了一颗让她含在嘴里。
陈稚鱼含住,才好好看他,也不知他是怎么搞的,平日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飞扬起来,哪有半分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