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承岚狠狠扯动自己的腿,左腿微微颤抖,右腿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他眼中掠过一丝痛楚,有化不开的阴郁。最伤重的时候,也未出现过这般情状。
拍打、按揉毫无感觉,仿佛沉甸甸落在地上的两条腿是两个死物,不属于他的身体。
若是全盛之时,三两步跃出这样的兽坑不在话下,伤重后艰难一些,不至于困死在这。
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
元惜昭还在上面等着他,他还要带她回去。
他双手扒着沿壁,艰难地挪动,好不容易抓到垂下的缰绳,紧紧绑在自己腰间。
双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曲刮在沿壁上,尘土多了腥红。
“无痕!”温承岚不管不顾喊道,既然没知觉了,更加肆无忌惮。
与其说是拉上去,不如说是被吊上去,一路磕碰,唯独庆幸缰绳未松。
今岁初雪下得大,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横冲直撞坠下,林间天地一片苍茫,地上已覆上一层软绵绵的雪。
温承岚出来的瞬间,瘫倒在雪地上,一片雪白下陷,晕开红色。
蚀骨的寒意已不及在意,温承岚勉力抬头看向不远处躺在雪地中元惜昭。
冻得发青的手指插入雪中,猛然发力想要起来,才撑起寸长,重重摔落,反反复复,僵硬无力的双腿起不了任何作用,还成了累赘。
“咳咳咳咳咳咳——”
跌落扬起的冰雪蹿进喉咙,温承岚呛咳起来。
“昭昭……昭昭……”他破碎微弱的声音溢出,句句字字,心心念念,仿佛这两个字能给他莫大的力量。
温承岚就这样拖着无力的双腿一点一点朝着元惜昭爬去,雪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血迹。
无痕似发觉了主人的艰难,低头咬着温承岚的衣摆,将他往元惜昭的位置扯。
十米余的距离,好若天堑,温承岚从未觉着这般远这般艰难。
为何会这样难?他只是想和她安稳一世,他只是想她好好活着……
眼睫上凝了霜晶,指尖攀上元惜昭的手,缓缓收拢牵住,温承岚才好像活了过来。
“无痕,过来。”风雪迷进他的眼睛,灌入他的口鼻,费了力才挤出声音。
他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骑马回去了,得快些让无痕带昭昭回去医治。
无痕屈膝跪在他们一侧,温承岚拼命推元惜昭上马背,可双腿乍然无力,榨干了全身的气力,也无法将元惜昭带上马背。
感受到元惜昭浑身的冰冷,他心急如焚。
他再也抱不起她,连带她上马背都做不到,他救不了她……
“咳咳……昭昭,醒醒!”他咬紧牙关,声音带着哭腔。
他狠狠拍打没有知觉的双腿,眼底幽黑如渊,充斥着厌弃,“废物!”
他就是个废物!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救不了。
无能为力之下,他只能挪动着身体挡在元惜昭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最大程度为她遮挡部分风雪。
究竟为何如此?!
他对这世间从来所求不多。
出生皇室,肩负重任,先帝一心想他成为冷面冷心的帝王,太后一心将他当作自己早逝的兄长承轩……未有一人待他真心,这些既然是注定的,他都认下了。
他如他们所愿,成为了他们希望成为的人,自论未干过对不起天地之事。
他所求不过唯一,留住心底穿透光阴世事的那一抹光亮,青梅竹马,白头偕老。
呼出的热气飘散,温承岚抬起手,带着无限爱怜,抚上元惜昭的脸颊。
“昭昭,你活着,我便什么都原谅你。”
“啾!”无痕喷出雾气,高亢长啸一声。
温承岚缓慢转头看去,“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矫健的四蹄奔来,他仰面视线上移,西戎三王子思结麒一手扬鞭,意气风发,冲破风雪而来。
“吁!”马极速停下,思结麒迅速翻身下马,“姐姐!怎么回事?”
新血叠新雪,思结麒见二人一马倒在雪地上,洁白间的殷红格外刺目,不远处还有一个兽坑,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本身就没紧跟着狩猎的队伍,徘徊在外围打算等着元惜昭出来。
在冬狩结束回西戎之前,他还是想再挣扎一番,没准元惜昭反悔了,愿意和他去西戎了呢?
后一听急报,围场上所有人马去寻什么韩贵妃,他左看右看也未见元惜昭的身影,惊觉怕是出了什么事。
他才不在意什么韩贵妃失不失踪的,找到元惜昭,才能安心,思结麒即刻脱离了队伍,调转马头,四处去寻元惜昭。
眼前的场景是万万没想到的,温承岚怎么也在这。
温承岚眼睁睁看着思结麒几步跨过来,一把打横抱起元惜昭。
想到什么思结麒还是回头看了温承岚一眼,只觉温承岚一手撑着雪地,坐在地上的姿势有些怪异,“陛下还好吗?”
“你快带她走!去找崔栉,我没事,不用管我。”温承岚眼中闪过挣扎和痛苦。
思结麒转身果断将元惜昭安置在自己马背上,一跃而上,怀护着稳住元惜昭的身体,一扬马鞭,朝着营地的方向跑去。
要是真没事,温承岚该是早带元惜昭回去了,还能等的到他来救?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内心想着他从哪方面来说都不该管温承岚,温承岚若有不测,景朝必会生乱,还有元惜昭也许没理由再留在宫中了。
可是这样,他几乎可以肯定,若真是这样发生了,元惜昭便再也不会真正开心了,与温承岚的遗憾会死死留在她的心中,禁锢一生。
思结麒摇了摇头,一转缰绳,调转马头,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
救了温承岚,他有助帮我登上王位,思结麒自我说服。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温承岚不在强撑,瘫倒在雪中,勉力扯起一抹笑,无限苦涩蔓延开来。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护不住她……
是时候放她走了,他不该因一己之私留住她,而他如今还有什么资格留住她!
耳边片刻又响起马蹄声,温承岚费力望去,一个人影跑来。
“你怎么回来了?”温承岚眉心一皱,疑惑道。
思结麒不由分说直接行动,三两下扶温承岚上无痕的马背。
“我救你,你帮我争王位。”思结麒言简意赅。
“咳咳……你救了昭昭,我便会帮你。”双腿使不上力,温承岚双手用力扒在马背上,以免自己滑落。
无痕扬起马蹄,直起身躯,高度一时拔高,温承岚闷哼一声。
“你的腿……”思结麒犹豫道,一番下来,他发觉了异样在哪,温承岚的腿没有着力点般悬晃在两侧。
元惜昭还在思结麒马背上,温承岚不想再耽误时间,“三王子将我绑在马背上吧,我现下坐不住马。”
思结麒垂首如温承岚所言,将他固定好,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低声道:“是你救了她,你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你的江山,你的性命……”
思结麒恍然间莫名有一丝失落,两相对比,不用多想要是他的话,他做不到,他喜欢元惜昭不假,可他不能只有她。
“不,请三王子记住,是你救了昭昭,我今日……从未出现过。”
温承岚说得费力,耗尽了心力,“我会放她走。”
思结麒收敛了情绪,背过脸去,闭口不言,“先回去。”
两马并驱,穿梭在风雪中,雪花刮过温承岚脸侧,无痕有意尽可能平缓了步履,还是免不了颠簸。
温承岚被动爬在马背上,眼前阵阵发黑,已分不清全身哪里更痛,模糊间勉力侧脸,眯着眼看向一旁马背上的元惜昭。
可惜又不可惜,思结麒环护得严密,他没法看清元惜昭的情状。
阮钰知道内幕,当然没有去找韩玥,回来后发现温承岚不在营帐内,此刻正急切来回踱步,准备找人去寻温承岚。
远远看见两匹马以惊心动魄的气势狂奔而来,愈来愈近,看清马背上的人,腿间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陛下竟去救元惜昭了!
“传崔栉!”温承岚用尽气力嘶吼道。
思结麒下马抱着元惜昭往营帐里冲,温承岚眼眸中像凝了霜,睥睨跪在地上的阮钰,“怎么?韩玥找着了?阮、公、公。”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满含杀意。
元惜昭像做了一场梦,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五感尽失,听不见,看不见,只能下意识地跑,不知跑了多长时间,隐隐窥得一丝光亮。
于是她朦朦胧胧第一次听到了长久遁入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怎么?韩玥找着了?”
是温承岚的声音,她停下了步子,心中不由自主生出酸涩,阮钰说得没错。
终究是她九死一生,而他心心念念着找韩玥。没有力气睁开眼看看,便作罢。
“陛下恕罪,”阮钰听此就知温承岚定已知是自己干的,叩首道。
温承岚面色冷峻,“你先过来帮朕解了缰绳。”
阮钰这才敢抬头,见温承岚是被缚在马背上,心中一惊,磕磕绊绊道:“陛下,这是?”
小心解开缰绳,温承岚整个人便不受控制滑落,阮钰连忙扶住他。
“没什么,只是腿动不了了。”温承岚漠然沉述。
阮钰大骇,要不是还要扶着温承岚,必然以头抢地耳,“老奴该死!”尖细的嗓音破了声。
“你是该死!”温承岚冷声道,“阮钰,朕是不是没同你说过,要是她有什么不测,便都别活了,你们是,朕亦是。”
阮钰脸上的褶皱都在颤抖,天塌了!先帝说的没错,有元惜昭在,必然会毁了陛下。
可他不仅没有成功杀了元惜昭,还害得陛下如此,他有何颜面见先帝温冽。
“陛下,先帝遗命,让老奴留下看护陛下,老奴这条老命别无他用,元惜昭此女断是留不得啊,她会害了陛下!”阮钰不由老泪纵横。
“她会不会害了朕,岂由你们说了算!”温承岚胸膛剧烈起伏,“咳咳咳,封闭消息,让吴厌、廷阳来,回宫。”
阮钰的拂尘沾上了温承岚身上的血迹,看着温承岚全然用不上力的腿,他涕泗横流,“是。”
元惜昭未死,还害得温承岚至此,他死不瞑目啊!
韩玥的踪迹确实“难寻”,吴厌和廷阳接到急召时,都还未找到。
韩韦很是“通情达理”恭送二人。
吴厌、廷阳二人赶回见到温承岚的样子,俱如遭五雷轰顶。
封闭了消息,紧急回到宫中,崔栉已在紫宁殿全副武装候着。
他实在分身乏术,职责所在,总得先顾及陛下。围场那边有常驻的太医,他又亲自派了人去看元惜昭。
一圈忙下来,崔栉再次叹道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他们二人的,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还一刻歇不得。
转念一想,上辈子倒是不知道,这辈子,他还真欠了元惜昭。
温承岚回宫,周身回温,缓过来些许,却见崔栉出现在自己面前。
脸色一沉,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崔太医,你怎会在这?”
“陛下,臣亲自派了太医院唯一的女医师去,臣向您保证,元姑娘无碍的。”
崔栉略微昏黄的眼珠微转,看向温承岚的腿,“倒是陛下,唉!”
“求陛下如实告知,老臣好为陛下医治。”他大致看出温承岚的腿该是出了大问题。
对崔栉,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温承岚实话说了自己救元惜昭的经过。
每一句,崔栉听得心惊,温承岚管这叫“救”,这分明赶上一命换一命了。
崔栉嘴角一抽,白须微颤,要是温承岚真有什么不测,他的项上人头不保,不用什么黄土埋半截了,该是全埋了。
他就知道劝不住温承岚任何,要是没有遇到元惜昭还好,但凡有元惜昭的事,温承岚便什么也不会顾。
温承岚一说完,崔栉就知道他的腿该是从此真正废了……
那时塔雅伤重,他用尽毕生所学,和元惜昭用了九年二虎之力才勉强保住温承岚的腿于日常行走无碍。
伤了根基,留了旧疾,本就难以恢复如初。温承岚不好好休养就算了,还反其道而行之,三番两次折腾。
就温承岚所言的种种,寻常人也受不住,更不用说是温承岚了。
崔栉给温承岚服了药,还是不甘心取出银针,足阴阳、足太阴阳等穴位入针,不时拭去额间的汗。
他尝试了数种法子,温承岚只能感到疼痛,双腿还是无力地垂着,纹丝不动。
“陛下的龙体不容乐观,臣建议陛下即刻离京修养。”崔栉沉声道。
崔栉动作过程中,温承岚也勉力盯着自己的双腿,沉寂之下,他没有什么意外。
崔栉的建议,考虑到良多。温承岚亦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如今的状况,上不了朝,长时间不上朝,或病情传出,不利朝局安稳。
说是去微服私访,行宫修养一段时间,方是正选。
温承岚思索片刻,微微点头,“崔太医说得有理,帮朕传贺璋来。”
阮钰、廷阳、吴厌三人惊魂未定守在外间,见崔栉出来,连忙询问。
崔栉闭口不言,只说温承岚要见贺璋。
“烦请廷指挥使去传贺大人,老奴有陛下别的命令。”阮钰捏紧了拂尘,下定了决心,行色匆匆要离开。
廷阳觉着奇怪,回头对吴厌道:“吴厌,你快去传贺璋。”连忙暗中跟上阮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