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荷还记得那个下午,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特有的恶意。
“你又不是夏雨荷,还想当格格?看你脸上的疤,丑八怪一样!”王磊故意拉长声调,引得周围同学哄堂大笑。
谢雨荷张了张嘴,想辩驳却无济于事。那不是疤,是胎记,从右眼睑蔓延至颧骨的一片暗红。在《还珠格格》里的夏雨荷出现之前,她就已经叫谢雨荷了。这个名字是读过些诗书的父亲给的,取自“雨打荷叶珠泪滚”的意境。
眼泪不小心顺着眼角滑下来,正好流过那片暗红色的皮肤,又成为了他们取笑的谈资。
“快看啊,雨荷格格哭起来更丑了!”
那一刻,九岁的谢雨荷在心里筑起了一堵墙,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
时间一晃,谢雨荷已经三十三岁了。这些年来,那堵墙越筑越高,因为自卑,她没谈过一次恋爱。
相亲倒是相过五次。
第一个相亲对象,约在咖啡馆。对方提前到了,谢雨荷走过去时,看见那人明显往座椅后面靠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了礼貌性的微笑,但那瞬间的退缩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第二个相亲对象极力稳住自己,聊天时努力看着她的眼睛,可那眼神里藏不住的惊恐骗不了人。结束后对方礼貌地说“再联系”,然后就再无音讯。
不是没想过做手术祛除胎记。谢雨荷咨询过好几家医院,得到的答复都令人沮丧——胎记涉及眼睑边缘,手术风险较大,加上她有凝血功能障碍,很可能术中出血不止。
“谢小姐,说实话,我不建议您做这个手术。”一位年长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这片胎记虽然面积不小,但颜色不算太深,其实有它独特的美感。”
谢雨荷只当这是医生的安慰话,苦笑着离开了医院。
第三次相亲前,她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对方的头像——一个简约的卡通男孩形象。不知为何,这个头像让她觉得莫名熟悉。她打开自己的相册,翻到那个名为“少女心事”的隐藏文件夹。里面存着她十七岁时搜集的几十组情侣头像,其中一组正好与男方现在用的匹配。
“可能是巧合吧。”她告诉自己。
见面那天,她特意提前到了餐厅。对方迟到了十分钟,匆匆赶来时连声道歉。聊天过程中,谢雨荷总觉得对方心不在焉,手机一震动就立刻查看。
回家后,她忍不住又点开那个人的资料。那个卡通男孩头像让她心神不宁。她上网搜索:“随便用一个头像,恰好是情侣头像的概率有多大?”
答案如她所料:“单从‘随便找就找到情侣头像’这件事来看,巧合的可能性存在,但概率极低——毕竟情侣头像通常是成对设计的,单独刷到并选中其中一款的随机性较低。情侣头像一般都是在集合里的。”
内心挣扎了一周,谢雨荷终于发了条消息问:“冒昧问一下,你的头像是情侣头像吗?”
对方立刻打来电话,语气激动:“你调查我?就算我用情侣头像怎么了?随便找的不行吗?你是不是有病?”
谢雨荷握着手机,手指关节发白:“我只是问问,因为...”
“问什么问!我就是谈了你又能怎么样?你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就你这样的,癞蛤蟆都看不上你!脸上那么大块疤还好意思出来相亲?”
电话被挂断了。谢雨荷站在公司门口,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没有回办公室拿伞,径直走进了雨幕中。
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顺着头发流到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路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不躲雨,还走得如此之慢。
那一刻,她恨过父母,恨这个胎记,恨这个世界的不公。但转念一想,胎记总比烧伤好看吧?她不止一次咒骂父母为什么生下自己,可是转念一想,她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他们同样没有选择儿女的权利。
雨越下越大,谢雨荷走进一家便利店避雨。站在玻璃门前,她看着倒影中的自己,那片暗红色的胎记在雨水浸润下更加明显。
“需要毛巾吗?”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雨荷转身,看见便利店店员拿着一条干净毛巾递过来。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脸上有些小雀斑,笑起来眼角有细密的纹路。
“谢谢,不用了。”谢雨荷下意识地用头发遮住右脸。
“拿去吧,感冒了不值得。”店员坚持道,“我看你没带伞,要不坐会儿等等?雨小点再走。”
谢雨荷犹豫了一下,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店员已经回到柜台后,继续整理货架上的商品。她注意到,对方并没有刻意避开看她脸上的胎记,也没有流露出那种她早已习惯的惊讶或同情。
雨小了些后,谢雨荷把毛巾还给店员,准备离开。
“嘿,”店员叫住她,递来一把伞,“明天路过时还回来就行。”
谢雨荷愣了一下,“你不怕我不还回来吗?”
店员笑了,“一条毛巾一把伞,不值得多少信任吗?”
那是谢雨荷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没有附加条件,没有隐藏目的。
第二天,她去还伞时,特意买了杯咖啡作为感谢。这个店员,是这家便利店的夜班经理。后来谢雨荷发现,自己下班路过时,总能看到他在店里忙碌。
渐渐地,停下来聊几句成了习惯。对方从不回避她脸上的胎记,同样也从不刻意提及。有时谢雨荷甚至会忘记自己一直试图隐藏什么。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谢雨荷照常来到便利店,却发现柜台后是个陌生面孔。
“之前那个男生呢?”她忍不住问。
“他调白班了,从明天开始。”新店员回答,“需要给他带话吗?”
谢雨荷摇摇头,心里莫名失落。走出店门时,她收到一条短信:“听说你来找我了?明天开始我上白班,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要是路过,欢迎来买早餐。”
谢雨荷盯着手机屏幕,心跳莫名加速。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提前出门,去了便利店。他正在整理早餐货架,看见她进来,眼睛亮了起来。
“今天这么早?”
“嗯,有点事要提前到公司。”谢雨荷撒谎了,其实她只是想看看他。
她拿了个饭团和一盒牛奶,走到柜台结账。他熟练地扫码装袋,然后突然说:“下班后有空吗?附近开了家不错的书店,听说有很多经典诗集。”
谢雨荷愣住了。这是约会邀请吗?她下意识地想摸自己的右脸,但强行克制住了。
“我...我可能...”
“没关系,不方便就算了。”对方赶紧说,耳朵尖微微发红。
“不,我有空。”谢雨荷听见自己说,“几点?”
傍晚时分,他们在书店门口见面。他还是那副黑框眼镜,但换了件干净的蓝色衬衫。谢雨荷则特意放下了总是遮住右脸的头发。
书店很安静,他们并排浏览书架。谢雨荷发现他对诗歌的了解远超自己想象,他能背出许多经典诗句,甚至知道一些冷门诗人的作品。
“雨打荷叶珠泪滚,风抚柳絮雪花飞。”男人轻声念道,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体诗集,“你看过这首吗?作者不太有名,但意象很美。”
谢雨荷怔住了,“我的名字...就来自第一句。谢雨荷。”
男人转头看她,眼神温暖,“很适合你。雨中荷花,有种坚韧的美。”
那一刻,谢雨荷感觉心中那堵高墙微微松动了一些。
他们开始定期见面,有时去书店,有时只是沿着河岸散步。谢雨荷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关系——轻松,自然,没有被评判的压力。
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坐在公园长椅上吃冰淇淋。男人突然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谢雨荷的心沉了一下,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她点点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脸上的印记...是天生的吗?”
“胎记。”谢雨荷简短地回答,下意识别过脸去。
“很特别,”他回答说,语气里没有怜悯或厌恶,“像一片花瓣,或者羽毛。”
谢雨荷转头看他,惊讶地发现他是认真的。“大多数人觉得它很可怕。”
“大多数人缺乏欣赏特别的眼光。”男人咬了一口冰淇淋,“我小时候因为雀斑和眼镜被欺负得很惨。后来我才明白,试图取悦那些永远不会欣赏你的人,是在浪费生命。”
谢雨荷沉默了。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对方的脸上,那些小雀斑仿佛金色的尘埃。
“我从来没有...”她顿了顿,“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因为这个胎记。”
他点点头,仿佛早已猜到。“爱情不是看外表完美与否,而是找到那个能看见你内心之美的人。”
“你说话总是像诗一样。”谢雨荷轻声说。
“那是因为你激发了我内心的诗意。”对方淡淡回答,声音轻柔坚定。
那一刻,谢雨荷感觉心中那堵墙彻底崩塌了。她突然明白,这些年来她囚禁自己的监狱,门其实一直开着,只是她从未尝试走出去。
“下周市美术馆有个画展,”她说,声音比平时更加坚定,“可以邀请你一起去吗?”
收到了微笑着点头的回应,“我很乐意。”
谢雨荷望着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第一次感到未来似乎不再那么黯淡无光。她或许永远无法拥有完美无瑕的脸庞,但也许,仅仅是也许,她可以拥有一个看见那片胎记之下的人。
雨荷终于明白,与自己和解不是否认痛苦,而是在痛苦中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爱情或许不是生命的必须,但被理解和接纳的渴望,永远是人类心灵最深处的回响。
而当这样的理解来临时,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出现,都值得拥抱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