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都火车站,空气中弥漫着北方特有的干燥气息。
刘清明和丁奇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
这是刘清明第一次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不管是哪一辈子,都是头一回。
脚下的水泥地感觉很坚实,四周的建筑带着老工业城市的厚重感。
丁奇提着自己的行李,侧头问:“跟我走?”
刘清明却没动,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呶了呶嘴。
“有人接。”
丁奇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穿着夹克的中年男子正快步朝他们走来。
那人脸上挂着热情的笑,离着还有十多米远,就已经伸出了双手。
“刘处,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
刘清明也赶紧迎上去,伸出双手与男子用力握了握。
“陆厅,您太客气了,还亲自来接。”
刘清明随即转身,为两人做介绍。
“陆厅,这位是国家发改委体改司综合处的丁奇丁处长。”
“丁处,这位是咱们宁远省工业厅的陆荣炳厅长。”
听到丁奇的单位和职务,陆荣炳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热情更甚了三分。
“哎呀!您就是丁处啊!幸会幸会!”
丁奇客气地伸出手:“陆厅,你好。”
陆荣炳握住丁奇的手,用力摇了摇:“我可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了。”
丁奇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当然了!”陆荣炳说,“以前在体改办的时候,我就想过要去京城拜访您。您可是我们宁远省走出去的骄傲啊。”
丁奇淡淡地笑了笑:“我也就是个办事的,陆厅你太抬举了。”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那个位置上,对于一个省份的具体项目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陆荣炳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连忙补充道:“没关系,没关系,主要是想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刘清明在一旁适时地接话:“现在不就认识了?”
三言两语间,气氛变得熟络起来。
陆荣炳引着两人上了一辆黑色的奥迪车。
车子平稳地驶出车站,汇入城市的车流。
刘清明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直接开口问道:“陆厅,我想先去看看奉都机床,您看能安排吗?”
“当然能!”陆荣炳立刻答应下来,“不过今天天色也不早了,两位领导一路奔波,肯定累了。今天先给你们接风洗尘,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亲自安排奉机的人全程陪同,带你们好好看。”
这安排合情合理,是地方接待的标准流程。
然而,丁奇却摇了摇头。
“我就不去了。”
陆荣炳一怔。
丁奇接着说:“我想先去你们厅里,听一听你们对宁远省工业发展的整体规划。”
这话一出,陆荣炳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现在吗?丁处?”
“嗯,现在。”丁奇的回答很干脆,“先工作,吃饭的事情不着急。晚上我俩在你们食堂随便吃一口就行。”
陆荣炳的表情更显为难了。
“那怎么能行!这……这要是让省里领导知道了,会批评我们不懂规矩,怠慢了京城来的领导。我没法交待啊。”
刘清明见状,摆了摆手。
“就按丁处说的办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分量很重。
“陆厅,我们是下来调研的,不是来视察的,没必要摆什么领导的谱。”
陆荣炳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刘处,丁处,这……实在是太简陋了。传出去,别人会说我们宁远省不懂事。”
刘清明笑了笑。
“要想振兴,首先就要改变思路。别总想着搞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
他看着陆荣炳,一字一句地说道:“按我们说的办吧。”
陆荣炳沉默了。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京城,自己为了项目跑断了腿,求爷爷告奶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二话不说就帮了自己大忙,还分文不取。
当时他还以为刘清明只是碍于情面,没想到,人家是真有原则。
现在,人家来到了自己的地盘,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这让陆荣炳既高兴,又有些惭愧。
高兴的是,中央派下来的是真正想干事的人。
惭愧的是,自己的思想觉悟,似乎还停留在老一套上。
“好!”陆荣炳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按两位领导说的办!”
刘清明随即提出了更具体的要求。
“不搞招待、不称领导、不作准备。陆厅,能不能做到这个‘三不’?”
“都听你们的!”陆荣炳斩钉截铁地回答。
既然如此,刘清明也不急着去奉机了。
相比于一个企业的具体情况,他更想了解宁远省工业主管部门的整体思路。
丁奇这招突然袭击,直插要害。
不给任何准备时间,要的就是最真实的情况,考的就是这帮领导的真实水平。
陆荣炳也是个干脆的人,既然答应了,就不再扭捏。
他直接让司机调转车头,一车将两人从火车站拉回了省工业厅。
一到办公室,陆荣炳立刻打电话召集相关处室的负责人,准备开个短会。
没有欢迎横幅,没有鲜花掌声,甚至连会议室里提前准备好的水果点心都被陆荣炳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会议开始。
工业厅的一位副手,开始向刘清明和丁奇介绍宁远省的工业现状。
“宁远省,在咱们华夏的工业版图里,曾经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汇报的内容,和刘清明预想的差不多。
这里曾经诞生过华夏工业史上的无数个第一。
但那都是过去了。
汇报中也提到了改革开放后的阵痛,大批国有企业改制、倒闭,无数工人下岗失业。
进入新千年,随着华夏加入wto,改革进入深化期,全球化贸易浪潮兴起。
宁远省也做出了一些努力。
比如,集中资源,扶持一些有实力的拳头企业,鼓励他们“出海”寻找商机。
奉机集团,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在工业厅的这份口头报告里,这些举措被当成了近几年的主要成绩来汇报。
那位副手讲得慷慨激昂,似乎对这些成绩颇为自豪。
刘清明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丁奇。
丁奇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丝毫振奋的迹象。
刘清明心里顿时有了数。
丁奇的这种冷静,正是他能走到发改委实权处长位置的关键。
他太清楚这份口头报告里有多少水分,有多少是报喜不报忧。
果然,在工业厅相关人员的汇报结束后,丁奇只是简短地表示了有限的肯定。
“你们的努力,我们看到了。”
仅仅如此。
陆荣炳看出了丁奇的谨慎,也并不意外。
丁奇的工作范围太广,工业只是其中一个板块。在没有全面接触和深入调研之前,他不可能轻易表露自己的判断。
那太武断,也太儿戏了。
……
当晚,刘清明和丁奇被安排在工业厅下属的政府招待所下榻。
一个双人豪华套间里,设施齐全,干净整洁。
刘清明给丁奇递过去一瓶水,随口问道:“感觉怎么样?对下午的汇报。”
在自己人面前,丁奇没有再掩饰。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很失望。”
丁奇的回答很直接。
“说实话,我没想到,都2003年了,家乡的工业建设,还是这么……拉胯。”
他用了个很不客气的词。
刘清明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为什么这么说?”
“对比。”丁奇说,“这当然是跟其他省份对比得出的结论。”
“不说沿海那些经济发达地区,就说中原的一些省份,这几年都在奋起直追。大力引进外资,拼命发展民营经济,想方设法打造自己的产业特色。”
“可我们呢?”
丁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沉痛,是那种怒其不争的愤慨。
“报告里,百分之六十的内容都在回忆过去的辉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第一’。他们好像完全忘了,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我们这个曾经的老大哥,现在已经远远落后于人了。”
刘清明能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是自己的家乡。
但他却没有丁奇那么悲观。
“其实我倒认为,这个问题,可能不完全是人的问题。”刘清明缓缓开口。
丁奇抬起头看他。
刘清明继续说:“这跟东北过于靠北的地理环境,有很大关系。你想想,同样一个项目,放在南方温暖地区,和放在咱们东北,单是冬季取暖这一项,运营成本上就有不小的差距。”
“投资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是追求利润的。这当中节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是他们自己的。换了任何一个成熟的商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丁奇愣住了。
他从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你这个说法……倒是很新奇。”
刘清明笑了笑:“这不就跟你自己的选择一样吗?为什么东北地区留不住人才?你我这样的人,为什么都选择去京城发展?地理环境,难道不是一个主要因素吗?”
丁奇沉默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倒是实话。别说外地人,就是东北人自己,一到冬天,也更喜欢往南方跑。”
“所以啊,”刘清明说,“这事要一分为二地看。经济规律有它自己的运行法则,不是我们凭着一腔热血,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的。”
“陆厅他们难道没努力吗?我亲眼看到过,他一个厅级干部,在发改委那些小年轻面前卑躬屈膝,为了一个项目说尽了好话。但他再努力,也改变不了大势。”
丁奇的眉头紧锁:“那按你这么说,中央这次的振兴东北计划,就没有成功的希望了?”
“现在说成功还是失败,为时过早。”刘清明摇了摇头,“中央有这个决心,我们这些具体的执行人,就要尽力去做。”
“但这笔钱要怎么投,投到哪里去,怎么避免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就是我们这次下来要操心的事了。”
丁奇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
“明天我打算下去走走,到市县一级去看看。”
刘清明也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要跑几个企业,找他们的负责人,还有一线的工人,跟他们聊一聊。”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那是责任,也是一种使命感。
夜深了。
两人明天都还有繁重的工作,便没有再多聊。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他们各自躺在床上,却一时都没有睡意,都在思考着自己明天的工作该如何展开。
窗外,是奉都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