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律.北征》
伞骨凝千诺,丹心贮玉晶。
界碑惊朔气,血字裂寒琼。
风刀割甲胄,雪浪没旗旌。
回望南华渺,横刀碎劫溟。
南华百姓赠万民伞,伞骨刻五族图腾。
阿璃含泪塞给云辰糖盒,内藏十颗保命丹。
灵舟升空时,地下界碑突然共鸣。
海兰怀中家族玉符碎裂,浮现“父危”血字。
云辰握刀望向北方风雪:“此去,当碎尽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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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城浸在破晓前最浓稠的墨色里,寒气如刀,舔舐着青石长街每一寸肌理。尚未熄灭的灯笼在凛风中摇摇欲坠,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投下飘摇不定的碎影,仿佛随时会被这沉甸甸的寒意掐灭。空气凝滞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冰碴,重重砸入肺腑。唯有城西那方阔大的校场,被无数火把映照得亮如白昼,灼热的人气顽强地对抗着北地卷来的酷寒。
云辰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边缘,墨色的大氅被风卷起,猎猎作响,如同垂天之翼。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队伍,沉默如山,只有甲胄与兵刃偶尔碰撞的冰冷回响,在肃杀中格外刺耳。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一张张在火光下明灭不定的脸庞,浑浊眼底压抑的忧虑,孩童懵懂却紧紧攥住母亲衣角的惶恐……无数情绪汇成无形的潮水,无声地拍打着他。
“时辰将至。”副将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沉寂。
云辰颔首,喉结滚动,压下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名为离别的铅块。他深吸一口寒气,胸腔里激荡起万千言语,最终化作一句沉凝如铁的宣告,掷地有声:“启程!”
“启程——!”传令兵嘶哑的吼声接力般滚过校场,撞在远处黝黑的城墙上,激起一片压抑的回响。
就在此刻,人群忽然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位老妪,佝偻得几乎贴地,被两个同样苍老的妇人搀扶着,颤巍巍地挪向木台。她枯枝般的手紧紧捧着一物,被层层叠叠深蓝的粗布包裹着,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
老妪在台下停住,仰起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珠努力聚焦在云辰身上。她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将军……北上……凶险……拿着……拿着这个……”
她枯瘦的手腕剧烈颤抖着,将包裹一层层掀开。深蓝粗布滑落,露出里面一柄伞。伞面是极普通的素白油布,洗得有些发灰。然而,当那伞骨完全展现时,校场上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惊异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抽气声。
伞骨并非寻常竹木,而是某种深沉的、泛着幽暗光泽的金属,沉重异常。更令人心神震颤的,是那伞骨之上,清晰无比地雕刻着五种形态各异的图腾!
最粗壮的主骨上,盘踞着玄龟,背甲纹路细密如山河,龟首微昂,带着亘古的沉凝。相邻一骨,烈焰升腾,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焰雀,每一根翎羽都似跳动的火苗。另一侧,苍狼啸月,獠牙森然,孤傲的眼神睥睨四方。其旁,巨木虬结,枝叶繁茂,隐约构成一个守护的精灵轮廓。最后,一道闪电般的纹路缠绕着伞骨末端,凌厉无比,那是属于风雷之族的印记!
水、火、兽、木、雷!五族图腾,竟在这柄看似寻常的万民伞上,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融为一体!
“这是……”云辰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五族隔阂积年累月,血仇深种,此刻竟在象征守护与送别的伞骨上,被强行糅合!这绝非寻常百姓可为。
老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托不住那沉重的伞骨。她浑浊的眼中滚出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凝结成冰花。“南华……五族的根……都在这里了……将军……护着它……护着大家伙……回来啊!”最后几个字,已是泣不成声,带着撕心裂肺的祈求。
沉重的伞骨被副将接过,递到云辰手中。入手冰凉沉重,那五种截然不同的图腾气息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历史的血与火,带着沉重的寄托与无形的压力,沿着手臂直冲心脉。云辰握紧伞柄,金属的寒意刺入骨髓。他挺直脊背,迎着下方无数殷切、恐惧、祈求的目光,声音灌注了灵力,如同滚雷般碾过校场的每一个角落:“此伞在身,便如南华父老同行!云辰,必不负所托!”
“将军保重——!”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终于冲破压抑,带着哭腔,带着决绝,排山倒海般涌来。无数手臂扬起,如同风中摇曳的森林。
就在这悲壮声浪的顶峰,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从人群最前沿冲了出来。是阿璃。她全然不顾周遭目光,像一头发疯的小鹿,几步就冲到云辰跟前。
少女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泪水却流得更凶,在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甚至渗出血丝,倔强地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那双总是灵动狡黠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不舍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死死盯着云辰。
“给……给你!”她猛地将手中一个硬物塞进云辰怀里,动作又急又重,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劲儿。
云辰低头,掌心是一个小小的琉璃方盒。盒子本身便已不凡,剔透纯净,毫无瑕疵,在火把光芒下折射出七彩的虹晕。盒盖紧扣,却隐隐透出一股清冽到极致的药香,如同雪山之巅初绽的冰莲,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与血腥气,直透灵台,令人精神一振。
“十颗……只有十颗!”阿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丝,“不许……不许随便用!一颗……一颗都不许浪费!听见没!”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恶狠狠地瞪着云辰,眼神却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你要……你要敢用掉一颗……我……我……”
狠话终究没能说完,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一跺脚,扭过头,像来时一样,飞快地冲回人群深处,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背影。
云辰的手指无声地收紧,琉璃盒的棱角硌着掌心,那清冽的药香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一丝躁动。他沉默地将盒子贴身收好,仿佛能隔着衣料感受到那十颗丹药蕴含的沉甸甸的生命之重,以及少女笨拙而滚烫的心意。
“登舟!”副将洪亮的命令再次响起。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离别的悲声。巨大的灵舟如同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泊在校场中央,此刻被激活。船身表面镌刻的符文次第亮起,从船头开始,幽蓝色的光流如同苏醒的血管,迅速蔓延至整个庞大的船体。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化为一片柔和的、却又蕴含着磅礴力量的湛蓝光晕,将灵舟稳稳托起,离地三尺悬浮。
云辰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看了一眼灯火阑珊、城墙上凝结着厚厚白霜的南华城轮廓,深吸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转身,大步迈向灵舟敞开的舱门。
嗡——!
就在他足尖即将踏上灵舟甲板舷梯的刹那,一声低沉、悠远、仿佛来自大地极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响!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穿透了所有人的骨骼,撼动了灵魂!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翻身。校场上无数火把的光芒骤然一暗,随即疯狂摇曳,拉出无数道扭曲的、跳跃的鬼影。灵舟表面刚刚稳定下来的湛蓝符文光晕也猛地剧烈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
“怎么回事?!”惊呼声四起,队伍瞬间出现骚动。
云辰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校场边缘——那里,矗立着一座饱经风霜的巨大界碑。碑体由一种不知名的青铜铸成,古朴厚重,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与岁月剥蚀的痕迹,碑文早已模糊不清。此刻,这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界碑,正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极其古老苍茫的气息!碑体在剧烈震颤,青铜的表面,那些模糊的、无人能识的古老符文,竟一点点亮了起来!散发出微弱却坚定不移的暗金色光芒!
“古界碑……共鸣?”海兰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疑,在云辰身侧响起。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云辰身边,秀美的眉峰紧紧蹙起,目光死死锁住那发光的碑文,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法诀,似乎在推演着什么,“方向……正北!源头……极深!”
一股极其不祥的冰冷预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云辰的心脏,骤然收紧。界碑无端自鸣,指向北方!这绝非吉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惊疑时刻——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自身旁传来。
云辰霍然转头!
只见海兰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一手死死捂住心口,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全靠另一只手扶住冰冷的船舷才勉强站稳。那双总是平静如幽潭的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灭顶的绝望。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物。那是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符,形制古朴,上面镂刻着繁复的家族徽记,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狰狞的裂痕!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玉符表面,两道刺目的、粘稠得如同刚刚流淌出来的鲜血凝聚成的字迹,正从裂痕深处缓缓浮现、凝固——
**父危!**
那两个字,猩红欲滴,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和不祥的诅咒意味,死死地烙印在破碎的玉符之上,也狠狠烙印在云辰的视网膜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界碑嗡鸣的余震还在大地深处隐隐回荡,灵舟的符文光芒兀自剧烈波动,校场上人群的惊呼尚未平息,海兰指尖传来的、玉符碎裂的冰冷触感却如此清晰,如同握着一块万载玄冰,寒气直透骨髓。
她捂住心口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后踉跄。云辰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入手处一片冰凉僵硬,仿佛那温热的生命力正随着玉符的碎裂而急速流逝。
“父亲……”海兰失神的双眼死死盯着掌中那布满裂痕、血字刺目的玉符,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北溟海……北溟海深处……”
北溟海!这三个字像三支淬毒的冰箭,狠狠扎进云辰的心脏!海兰的父亲,海氏家主,那位坐镇北境、执掌浩瀚海域、修为深不可测的巨擘,竟在北溟海深处遇险?连求救的玉符都只能传递出如此仓皇绝望的两个字?那片传说中连星光都能冻结的禁忌死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界碑的嗡鸣,玉符的血字,北溟海的凶名……数重不祥的预兆叠加在一起,瞬间将启程的悲壮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血色。
“海兰!”云辰低喝一声,五指用力,一股温和却坚定的灵力顺着臂膀渡入海兰体内,强行稳住她濒临崩溃的心神,“凝神!玉符未碎尽,尚存一线生机!”
海兰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艰难地重新聚焦。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鲜红在苍白的唇瓣上洇开。她不再看那玉符,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绝望揉碎在掌纹里。她抬起头,看向云辰,那双曾如幽潭般平静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被冰封的火焰——那是焚尽一切的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走!”一个字,从她齿缝里迸出,冰冷刺骨,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无需更多言语。副将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骇得脸色发青,此刻见云辰点头,立刻嘶声咆哮:“全速!起航!目标正北!”
轰隆!
悬浮的灵舟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船体上所有湛蓝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如同燃烧的星辰!庞大的船身猛地一震,排开沉重的空气,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化作一道撕裂寒夜长空的巨大蓝芒,朝着正北方向,狂暴地冲去!速度之快,在下方校场众人眼中只留下一道灼目的光轨残影,以及被灵舟尾流狠狠掀起的、如同白色怒龙般咆哮翻滚的雪尘气浪。
冰冷的钢铁甲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狂暴的罡风如同亿万把冰刀,疯狂地切割着护体的灵光,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云辰身形如磐石般钉在船首,墨色的大氅在身后被风拉得笔直,猎猎狂舞,如同绝望中展开的黑色战旗。
眼前,是扑面而来的、真正意义上的北地极寒。视野尽头,天地间再无界限,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灰白。那不是雪,是凝固的风暴,是冻结的死亡。浓重的铅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翻滚搅动着,酝酿着毁天灭地的严寒。巨大的、棱角狰狞的冰晶被狂风卷着,如同密集的箭矢,狂暴地击打在灵舟护罩上,发出噼啪爆响,溅起一片片刺目的冰屑。
更远处,灰白色的混沌深处,隐隐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那是冰川在死亡压力下崩裂的哀嚎,是永冻冰原深处万年不化的怨气在咆哮。空气被冻结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痛着肺腑,连灵力运转都带着一种滞涩的寒意。
真正的极北绝域,露出了它吞噬一切的獠牙。
云辰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刀名“惊蛰”,古朴的鲨皮刀鞘此刻已肉眼可见地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刺骨的寒意透过刀鞘,沿着手臂经脉一路向上蔓延,试图冻结他的血液和意志。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将长刀从凝霜的鞘中抽出。
刀身狭长,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并非耀眼的银白,而是一种沉凝的玄铁之色,只在刃口处流动着一线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锋芒。刀出鞘的瞬间,刀身周围的空气发出一阵低微的呜咽,仿佛被无形的锋锐割裂、冻结。船首肆虐的罡风,在接近刀身三尺范围时,竟诡异地平息、凝固,形成一片绝对的死寂真空。
云辰的目光,穿透狂暴的冰晶风暴,穿透那无边无际的死亡灰白,投向更北、更深、更冷的混沌深处。界碑的嗡鸣还在灵魂深处隐隐回荡,玉符上那“父危”的血字如同烙印灼烧着神经,北溟海那吞噬一切的恐怖传说在脑海中翻腾……阿璃塞来的琉璃方盒在怀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十颗保命丹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万民伞冰冷的金属伞骨紧贴脊背,五种截然不同的图腾气息在绝域的酷寒中依旧顽强地纠缠、抵抗。
所有的重托,所有的危机,所有的牵挂,所有的绝望……在这极致的冰寒与死亡的威胁前,非但没有将他压垮,反而在胸腔中点燃了一蓬焚尽万物的烈火!
“此去——”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被狂暴的风声撕扯得有些模糊。但那两个字,却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在甲板上苦苦抵御严寒的将士心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踏碎一切恐惧的决绝。
他握刀的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如虬龙般在玄铁色的刀身上蜿蜒凸起。惊蛰刀锋上那线暗金的光芒,骤然炽亮!仿佛沉睡的凶兽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当碎尽劫波!”
话音落下的刹那,云辰手臂猛地向前挥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夺目的光效。只有一道极细、极薄、凝练到极致的暗金刀弧,无声无息地从惊蛰刀锋上脱离,向前方那堵墙般压来的灰白寒潮斩去。
嗤啦——!
一声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撕裂声响起。
如同裂帛。
挡在灵舟正前方,那厚重、狂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死亡寒潮,竟被那道看似微弱的暗金刀弧,从中硬生生地、干净利落地一剖为二!
被斩开的寒潮左右翻卷、溃散,露出后面一片短暂而笔直的通道。通道尽头,是更加深邃、更加狂暴、仿佛能吞噬星光的终极黑暗——北溟海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显露出来。
灵舟没有丝毫停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顺着那道被刀弧劈开的、正在急速弥合的缝隙,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那片象征绝对死寂与未知恐怖的黑暗之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