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站在教室门口,
目光又一次在课桌间寻找,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了第一排靠窗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女生。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布罩衣,袖套戴得严严实实,正如这个年代大多数刻苦朴素的女大学生一样。
她正低着头,手里攥着一支钢笔,在一本厚厚的笔记上写着什么。
王芳。
于曼妮的室友,经常和于曼妮在一起。
刘青山心头一喜,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有王芳在,哪怕找不到于曼妮,至少也能问出个去向。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带着笑容:“王芳同学?还没去吃饭呢?”
听到声音,
王芳的笔尖猛地一顿,在大纸上留下了一个墨点。
她抬起头,看到是刘青山,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像以往其他同学那样露出那种见到大作家的惊喜和崇拜。相反,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嘴角也微微下撇了一些。
那种眼神,怎么形容呢?
不像是看偶像,倒像是看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看一个玩弄女性感情的阶级敌人。
其实,王芳并不讨厌刘青山。
甚至在内心深处,她也佩服刘青山的才华,喜欢读他的诗。但是,作为于曼妮的室友兼同学兼好友,她每天晚上都听着于曼妮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偶尔还低声啜泣的声音,她现在的立场必须坚定。
她太替于曼妮感到委屈了。
真的不值。
太不值了。
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男人,王芳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于曼妮有多喜欢他。
在寝室里,曼妮总是拿着他的诗集发呆,哪怕是一张他在报纸上模糊的照片,曼妮都会剪下来夹在书里。为了他,曼妮那个骄傲的大小姐,学会了织围巾,甚至放下了身段去主动倒贴。
可是结果呢?
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伤心。
今天中午在长征饭店那一幕,王芳虽然一直在吃,但她不瞎,也不傻。
她看得到于曼妮眼里的光是怎么一点点熄灭的,看得到她是如何强颜欢笑地去应对那个朱霖的羞辱,最后又是如何落荒而逃的。
太傻了。
真的太傻了……
王芳在心里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她看着刘青山,并没有急着搭话。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另一个人影,齐鹏飞。
在这个遍地都是天之骄子的燕园里,优秀的人如过江之鲫,简直不要太多。
齐鹏飞,经济系的高材生,学生会的副主席,人长得白净斯文,待人接物更是无可挑剔。
最关键的是,谁不知道他家里背景深厚?
听说他父亲是中枢部委里的大官,那是真正的根正苗红官宦子弟。
齐鹏飞对于曼妮的追求,那是全系皆知的。
那种殷勤,那种小心翼翼,那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劲头,连王芳看了都感动。
齐鹏飞甚至私下里跟她们室友说过:“只要曼妮愿意跟我,毕业分配的事儿她不用操心。我有门路,能把她安排进最好的部委机关,那是金饭碗,一辈子都有保障!”
这是什么条件?
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姻缘啊!
在这个还需要为了分配名额争破头、为了留京指标愁白头的年代,齐鹏飞的承诺简直就是一张通往幸福生活的直通车票。
可是于曼妮呢?
她对齐鹏飞的示好视而不见,对那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不屑一顾。
她非要在刘青山这一棵树上吊死!
是,刘青山是有才,是大作家,是明日之星。
但他有主了啊!
他身边有朱霖。
他能给曼妮什么?
除了一次次的眼泪,除了一次次的等待,他还能给什么?
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一份残缺不全的爱?
王芳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平时那么精明、那么骄傲的曼妮,一遇到刘青山就变成了扑火的飞蛾?
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走这条注定满是荆棘的独木桥?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如果爱情就是让人变得卑微、变得愚蠢、变得伤痕累累,那这爱情不要也罢!
想到这里,
王芳心里的那杆天平,彻底偏向了替姐妹不平的那一边。
她看着刘青山,冷冷地哼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书,假装没看见这个人。
刘青山碰了个软钉子,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他当然能感觉到王芳身上的怨气。这姑娘以前见了他都是喊‘青山同学’的,今天这态度,明显是在替于曼妮打抱不平。中午那会儿,他看见王芳也在长征饭店,所以王芳也应该看见了。
但他不能退。
今天必须得找到于曼妮。
“那个……王芳同学。”
刘青山厚着脸皮,往前凑了一步,语气尽量放得诚恳温和:“怎么就你一个人?曼妮同学呢?她没跟你在一起吗?”
王芳手中的笔停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犀利地盯着刘青山,语气冲得像吃了枪药:“你找她干嘛?”
这五个字,硬邦邦的,直接把刘青山给顶到了墙上。
刘青山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不友善,甚至带着一丝敌意。但他并没有介意,反而更加确信了一点,于曼妮肯定跟她说了什么,或者表现出了极度的伤心,才会让这个老实姑娘如此义愤填膺。
这也侧面说明,她真的很在乎于曼妮。
“嗨,别误会。”
刘青山笑了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搬出了那个万能的理由,“还是那个事儿。中午在饭店不是说了吗?《校刊》要转载我那首《热爱生命》的新诗。有些具体的细节,还有排版的问题,我回去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跟她这个负责的当面沟通一下比较好。”
“毕竟这是工作,是正事,耽误不得。”
他搬出了工作这面大旗,压得王芳没脾气。
在这个年代,工作是神圣的,要大于个人恩怨。
王芳皱了皱眉,狐疑地打量着刘青山。
虽然她直觉刘青山是在找借口,但万一真是正事呢?万一耽误了曼妮在《校刊》的工作表现呢?曼妮可是很看重那份实习编辑的工作的。
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她没回宿舍。”
王芳的声音硬邦邦的:“刚才下课,她说心里烦,不想吃饭,也不想回宿舍待着。她去学生会了,说是要整理什么材料,加班。”
说完,
她又低下头,不再理会刘青山,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长针眼。
“学生会……”
刘青山眼睛一亮。
这就对了!
以于曼妮那个性格,再加上心情不好,肯定会找个地方通过工作来麻痹自己。
“谢了啊,王芳同学!改天请你吃糖!”
刘青山得到确切情报,也不再废话,道了声谢,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出了教学楼,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路灯昏黄,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刘青山裹紧了大衣,朝着学生活动中心,也就是学生会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的说辞。
昨天在校门口,为了安抚朱霖,他不得不对于曼妮下了逐客令,甚至有些冷酷地把她推开了。
今天中午在长征饭店,又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受了冷落,看了他和朱霖秀恩爱的全过程。
这对一个骄傲的女孩来说,确实太残忍了。
虽然他是渣,但他是个有良心的渣。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刘青山在寒风中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朱霖是他第一个确定恋人关系的姑娘,是他的面子,是他必须要维护的底线。
但于曼妮……
那是他的里子,是他平淡生活里的那抹辛辣,是他舍不得放手的一朵带刺玫瑰。
如果说朱霖是他在阳光下行走的体面,那于曼妮就是他在黑夜里肆意妄为的快乐源泉。
一碗水,必须得端平,这是作为一个多情种的基本修养。
既然昨天在校门口,今天在长征饭店,天平的砝码都严重向着朱霖倾斜了,让于曼妮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那现在,就得赶紧往于曼妮这边加点重磅砝码,把这岌岌可危的平衡给找回来。
如果不赶紧把她哄好,万一她真的心灰意冷了,钻了牛角尖……或者被谁给趁虚而入,献殷勤撬了墙角……
一想到这里,
刘青山就觉得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不舒服,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那是他的女人。
就算没有名分,那也是盖了他刘青山戳、打了他刘青山烙印的女人。自己的姑娘必须得守护好,决允许别人染指!
“哄哄吧,必须得好好哄哄,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
刘青山在心里对自己说,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又带着点坏坏的弧度,“女人嘛,都是听觉动物。只要话说得漂亮,姿态放得低一点,眼神再真诚一点,就没有哄不好的。大不了……今晚多卖点力气。”
前方,学生活动中心的灯光依然亮着。
在一片昏暗的校园里,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温暖。
刘青山加快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