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
冬日的阳光总是很短暂,还带着一种欺骗性,看似明媚地透过玻璃窗洒在课桌上,却照不暖教室里那股子紧张得快要凝固的空气。
期末考试的阴云,像是一块巨大的铅板,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个燕大学子的头顶。
教室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低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焦灼味道,还伴随着书页翻动的“哗啦”声、笔尖在纸上急促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几十个同学此起彼伏、杂乱无章的呼吸声。
每个人的眉头都锁得紧紧的,恨不得把书本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化作考卷上的分数。
而在这一片兵荒马乱的复习大军中,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刘青山,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太从容了。
脸上丝毫没有紧张、认真之色,更没有皱着眉头翻看课本、解答问题。
系主任陈默的那番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彻底解放了他的手脚。既然不用担心挂科,既然学校默许了他的特殊性,那这宝贵的下午时光,自然不能浪费在死记硬背那些枯燥的语言学理论上。
他要做更重要的事。
要做一件能改变未来几年中国电视格局,甚至能让他这个重生者从中分一杯羹的大事。
刘青山慢条斯理地铺开一沓崭新的稿纸,那纸张在阳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泽。他拧开钢笔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墨水特有的淡淡清香在鼻尖萦绕,让他感到一种掌控一切的兴奋。这种兴奋,远比他在考场上拿满分要强烈得多。
他并没有急着下笔,而是微微闭上眼睛,让身体靠在椅背上。
在他的脑海深处,前世的那些记忆,正在缓缓浮现……
那些熟悉的画面、那些经典的旋律、那些曾经让他如痴如醉却又在长大后感到一丝遗憾的镜头,像放电影一样,一帧帧地在他眼前滑过。
前世,
杨婕导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用一台摄像机、六年的时间,凭着一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韧劲,拍出了这部传世经典。
虽然艺术成就极高,但在技术上、资金上、制作上,留下了太多的遗憾,连续几代人都心中意难平。
威亚技术不成熟、钢丝过细,频频摔伤演员,那种从高空坠落的惊恐,过去几十年都让当事人心悸。
那个所谓的龙宫,
其实只是在摄像机镜头前放了一个养着金鱼的鱼缸,透过玻璃拍摄演员,简陋得让人心酸。
那个仙气飘飘的天宫,是用大量的干冰和棉花堆砌出来的,演员们在里面被熏得睁不开眼,甚至因为缺氧而晕倒。
更让他痛心的是,因为只有一台摄像机,剧组不得不为了一个镜头在全国各地来回奔波,效率极低。而因为资金链断裂,剧组险些解散,最终不得不忍痛砍掉了原定计划中的好几集精彩故事,原本宏大的三十集构想,最终只能遗憾地定格在二十五集。
那匹陪伴师徒四人的白龙马,有时候甚至是一匹被刷了白漆的军马,一旦出汗就会掉色,露出黑色的杂毛……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既然我来了,既然我要插手,那就不能让这些遗憾再次发生。”
刘青山猛地睁开眼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是猎人锁定了猎物。
他不仅仅是想帮杨婕,他更想通过这次合作,拿到话语权,拿到影响力,甚至……在未来那个版权意识觉醒的年代,拿到属于他的那份红利。
这是他作为重生者的野心,也是他商业版图的第一块拼图。
他提笔,笔尖悬在稿纸上方,墨水在重力作用下蓄势待发。
写点什么呢?
不能是干巴巴的建议,要有画面感,要由冲击力,要让那个从未接触过现代特效的杨婕导演,一眼就能看到未来!
要让她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笔尖落下,墨迹晕染开来。
刘青山没有写标题,而是直接开始描绘他心中的那个神话世界……
他的笔触飞快,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在作曲,在构筑一个宏大的梦境。
“杨导,您能想象吗?孙悟空不仅仅是在地上翻跟头,他应该是在云端自由翱翔的。不是那种僵硬的、吊着粗绳子、身体还要保持平衡的摆拍,而是像鸟儿一样,轻盈、飘逸,衣袂翻飞,随心所欲。”
刘青山在纸上画了一个简陋的草图,那是威亚的运作原理。
他用文字极力描述着这种技术的神奇:“我们需要引进一种叫威亚的技术,用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特种钢丝,配合滑轮系统,让演员在空中做出各种违背重力的高难度动作。”
“当观众在电视机前看到孙大圣真的飞起来,在云海中穿梭时,那种震撼,将是颠覆性的!”
“那将是中国神话的具象化!”
写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经典的筋斗云,不再是简陋的棉花堆,而是流动的充满仙气的云海,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那气势,吞吐天地。
接着,他的思绪飘向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法术。
“光靠烟雾弹是不够的,那只能制造朦胧,不能制造奇迹。”
刘青山写得有些激动,笔尖划破了纸张,但他毫不在意,继续书写:“我们要用绿幕抠像技术。这在国外已经成熟,但在咱们这儿还是天书。”
“简单说,就是让演员在绿布前表演,然后通过光学合成,把背景换成天宫、龙宫、甚至是火焰山。”
“这样,我们就能让孙悟空在手掌心里变小,让他在妖怪的肚子里翻滚,让那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变成肉眼可见的现实!”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刘青山的思绪仿佛潜入了深不见底的鹰愁涧。
他写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分镜头脚本,是给这个时代的技术人员打开的一扇天窗。
“关于小白龙出水的镜头,我们不能只靠剪辑硬切,要有连贯的震撼视觉冲击力。”
他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了倒放两个字,然后圈了起来。
“杨导,您试想一下这样的画面:平静的水面突然炸开,一条白龙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后化作一位英俊的白衣少年,稳稳落地。这在现有的条件下很难直接拍摄,但我们可以用倒拍的技巧!”
刘青山越写越兴奋,仿佛那个画面就在眼前。
“我们让演员从高处跳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然后,在后期制作时,我们将这段胶片倒着放映!”
“这样,观众看到的就是水花从四面八方聚拢,演员仿佛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托举着,从水底冲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这种违背重力的视觉效果,绝对能让观众目瞪口呆,相信他是真的龙!”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在合成画面里加上光效。”
“当白龙变身的一刹那,要有一道金光或者白光闪过,掩盖模型和真人的切换痕迹。这不仅是遮瑕,更是造势,是仙法妖术的体现!”
他写得酣畅淋漓。
要让观众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真的有妖,真的有那些飞天遁地的神仙,而不是戏台上插着靠旗的武生。
写完特效,
刘青山的笔锋一转,终于落到了整部剧的灵魂,人物造型上。
这才是最难啃的骨头。
在1980年,观众心目中的孙悟空形象,要么是京剧舞台上勾着脸谱、插着靠旗的武生,要么是万氏兄弟《大闹天宫》里那个色彩浓烈、线条夸张的动画形象。
如果直接照搬戏曲,那就是舞台记录片;如果照搬动画,真人在镜头前会显得滑稽可笑。
刘青山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六小龄童那张猴气与人性完美结合的脸。那种灵动,那种把猴子的顽劣和人的情感融为一体的微表情,才是86版《西游记》不可逾越的巅峰。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纸上郑重地写下了八个大字:源于戏曲,归于生活。
“杨导,关于师徒四人的造型,我有几点不成熟的建议,希望能给咱们的美术设计提供一点思路。”
关于孙悟空:
“我们绝对不能画一张死板的戏曲脸谱,那样观众看不到表情,也产生不了共情。我们要造一个活生生的美猴王!”
刘青山笔走龙蛇,开始详细描绘那个经典的形象,并给出了具体的参考方向:“形象设计上,我强烈建议参考万氏兄弟《大闹天宫》里,由张光宇先生设计的那个桃心脸造型!保留那个经典的额头轮廓,那是中国人心里的孙悟空,是我们的文化符号。”
“但是,在材质上,我们要彻底革新!”
“不能用油彩画,可以采用乳胶发泡技术,就是把猴毛一根根植上去,要让他的皮肤有纹理,有毛孔,像真的生物一样。他的眼睛要亮,要有神,足够有神,那才是火眼金睛!”
“我们要让他既有猴子的雷公嘴孤拐面,又有人的喜怒哀乐。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要是活的;他哭的时候,那种悲伤要能透过毛发传达出来。”
“造型上,要干练,要帅气!”
“金黄色的毛发,虎皮裙,那种野性与灵性的结合。切记,不能搞得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脏兮兮,他是齐天大圣,他是美猴王!”
“特别是他自封齐天大圣时的那套披挂,那是重中之重!”
“我们要还原原着里的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紫金冠上的两根雉鸡翎要长,要挺拔,随着他的动作颤动显得神采飞扬、威风凛凛!”
“黄金甲要用金属质感的鳞片一片片缀起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加上身后那件鲜红如火的超大披风,当他站在花果山巅,迎风而立时,那种不可一世的霸气,那种踏碎凌霄的狂傲,要让观众一眼万年!这才是真正的东方战神!”
还有猪八戒。
“八戒这个形象最难拿捏。弄得太像猪,会吓哭小孩;弄得太像人,又没那个味儿。”
刘青山想到了马德华老师那个经典的猪头造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建议参考赵宏本、钱笑呆两位先生画的经典连环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里的八戒,虽然是猪头,但透着一股子憨厚和滑稽,不让人讨厌。”
“我们要把那个猪肚子做得逼真一点,要有垂坠感,走起路来得一颤一颤的。他的耳朵要大,能扇风,能招财。最重要的是眼神,要在这个猪头面具下,透出一股子精明的小算盘和贪吃好色的人性来。”
“他要懒,要馋,但要可爱,要让观众觉得他是自家那个不争气的二舅,而不是一个吃人的妖怪。”
“唐僧不能是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窝囊废。”
刘青山写得极其认真,“在很多戏文里,唐僧太软弱了,甚至有点迂腐。但我们要拍的是去西天取经的圣僧。他要有佛性,更要有坚韧。”
“形象上,必须是白马王子!要找那种面白如玉、气质儒雅、眼神坚定的演员。”
“他披着红袈裟骑在白马上,那就是大唐风度的代表。他虽然没有法力,但他有信念。当他面对女儿国国王的深情时,他的动摇和克制,才是最打动人的。”
“要让观众明白,女妖精为什么要吃他,女儿国国王为什么要嫁他?”
“不仅仅因为他是唐僧,更因为他是个完美的男人。”
顿了顿,稍事休息,刘青山又开始写沙僧。
“沙僧不能只是个挑担子的背景板。他的造型要威猛,要符合卷帘大将的身份。”
“大胡子,大耳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但他看师父和大师兄的眼神,要是忠诚的,憨厚的。他是这个团队的压舱石。”
写完这四个人物小传,
刘青山又在旁边画了几个简笔画,标注了金箍棒的花纹细节、紧箍咒的样式,甚至连唐僧九环锡杖的环数都特意注明了。
构思完师徒四人,刘青山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刚性的英雄有了,柔性的红颜自然也不能少。他太知道86版《西游记》最吸引人、最经久不衰的魅力在哪里了。
丝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中国电视史上的颜值巅峰,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审美盛宴!
“妖精不能只是吓人,那太低级了,那是恐怖片。”
他在纸上写道,字迹飞扬:“《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大多是想和唐僧成亲的,或者是想借精气的。”
“如果她们长得青面獠牙,唐僧怎么可能动摇?观众怎么可能信服?所以,女妖精必须要美!要惊艳!要各有特色!要美得让唐僧动心,更要让电视机前的观众动心!”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笔下的文字也随之流淌出无尽的风情:比如杏仙,她不是那种要吃人的妖,她是植物成精,是才女。她要清雅脱俗,像一首朦胧诗,像一幅水墨画。她跳舞的时候,眼神里要有烟雨江南的愁怨,身段要软,要媚而不俗。她是对唐僧进行精神上的诱惑,是雨润红姿娇且嫩的含蓄。”
“还有老鼠精,这个角色要反差。”
“在寺庙里她是楚楚可怜的落难民女,回到洞府她就是摄人心魄的妖精。她要妖媚入骨,眼神要能勾魂,一颦一笑都要带着风情。她要坏,但要坏得让人恨不起来,坏得让人心痒痒。”
写到这里,刘青山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重头戏。
那个让圣僧都差点动了凡心,让无数观众意难平的巅峰角色。
“还有女儿国国王这个角色,不是妖精,她是人间的王。她不能有妖气,要有贵气,要端庄大气,雍容华贵。”
刘青山的手指微微顿了顿,又在纸上重重地写道:“她对唐僧的感情,不是占有,是爱慕,是深情。她看御弟哥哥的眼神,要含着一汪水,要让全国观众都跟着心碎。我们要拍出那种爱而不得的极致遗憾,还要拍出那种若有来生的凄美。”
“当她问出御弟哥哥,难道在你的心里,真的没有我半点影子吗?的时候,唐僧的额头要有汗,眼神要有闪躲。那一刻,他不再是圣僧,他是个男人……”
“这一难,不仅是唐僧的情劫,也是观众的情劫。”
刘青山看着满纸的文字,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他不仅要拍猴子打妖怪,他还要通过这部剧,建立起中国电视观众的审美标准!
“杨导,我们要把《西游记》拍成中国美女的大观园!”
他在结尾处总结道,笔力遒劲:“无论是天上的嫦娥,还是地上的国王,亦或是山里的妖精,每一个女性角色都要精挑细选。我们要让观众看到,什么是古典美,什么是东方韵味。我们要让观众即使是为了看美人,也舍不得换台,连广告都不舍得眨眼!”
“这不仅是一部神话剧,这还将是一部美学教科书!”
“……”
最后,就剩下了音乐。
刘青山闭上眼,那首《云宫迅音》的旋律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丢丢丢,登登等登,凳登等灯……”
旋律极美,绕梁不绝。
他睁开眼,笔下生风,继续写道:“主题曲绝对不能是软绵绵的戏曲调子,那太老旧了!我们要大气,要先锋!”
“可以尝试用电子乐与民乐结合的方式,用电音模拟出那种空灵、神秘的太空感,再用铜管乐吹出天庭的威严……除了剧情、角色之外,音乐也要成为这部剧不可或缺的东西,甚至要成为灵魂!”
“要让观众一听到前奏,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
“要让他们还没看画面,就已经进入了那个浩瀚磅礴、瑰丽莫测的神话世界!”
他甚至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出了几个关键的音符和节奏点,然后说这是他的一些想法,请杨导斧正。
写到这里,
刘青山又开始写起关于大方向上面的建议,“集数不能太少。原着九九八十一难,每一难都很精彩。”
“如果只拍个二三十集,那未免有点太少了,也无法完美的将原着给还原出来,这就失去了拍这部名着的意义。我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竭尽全力,去把这八十一难都给拍出来!”
“我知道这会涉及到海量的资金,那将会是一笔天文数字。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只要我们想办法,就一定能做成这件事!”
“办法总比困难多!”
“关于资金方面,我有些浅显的个人想法……”
洋洋洒洒,五六千字。
一下午的时间,刘青山仿佛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不是在写字,他是在重塑一个时代的神话。他能想象到,当杨婕看到这份东西时,那种如获至宝、甚至惊为天人的表情。
这就是他的敲门砖。
这块砖,够硬够重,足以敲开燕京电视台的大门,让他成为《西游记》剧组不可或缺的幕后军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