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早已从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灯火的海洋。只是这海洋到了凌晨一点,也难免显得有些疲惫和稀疏。写字楼里,最后几盏坚持亮着的灯,像是一只只勉强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郭宇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正随着心跳一阵阵地胀痛。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显示着:01:17。又一个该死的、近乎通宵的加班夜。
他是一名UI设计师,在这个以“狼性文化”和“奋斗福报”为荣的互联网公司里,他已经连续三周保持着每天超过15小时的工作强度。项目上线在即,所有的进度压力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和团队成员们的脊梁上。他的颈椎早已发出抗议,肩膀僵硬得像是两块风干的石头,眼底是挥之不去的青黑。
“宇哥,我……我撑不住了,先撤了?”对面工位新来的实习生小李,脸色苍白地探过头来,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被透支后的虚弱。
郭宇抬起头,挤出一个同样疲惫的笑容:“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剩下的这点收尾,我来弄就行。”
“谢谢宇哥!你真是我救命恩人!”小李如蒙大赦,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电梯口。
办公室里,彻底只剩下郭宇一个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机箱风扇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这栋钢铁丛林沉睡时的鼾声。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只想休息五分钟,但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意识模糊间,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很轻,很遥远,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侧耳倾听,除了风扇声,什么都没有。
“妈的,神经衰弱了。”他低声骂了一句,揉了揉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对着屏幕继续修改那张已经看了无数遍的设计稿。
终于,在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保存了所有文件,关掉了电脑。整个世界随着屏幕变黑,仿佛也彻底安静了下来。他站起身,骨骼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巴”声。
拿起手机,叫车软件显示前方排队人数超过50,预计等待时间至少一小时。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这里走回他租住的那个老小区,大概需要四十分钟。他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决定——走回去。他实在不想再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里多待一秒,也无力承担深夜翻倍的打车费。
夜晚的空气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脑中的混沌。城市的霓虹灯依然闪烁,但街道上车辆稀少,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路灯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在下一个路灯下缩短,周而复始,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不断变换形态的伴侣。
他习惯性地戴上耳机,想用音乐驱散这死寂带来的不安。但随机播放的一首情歌,前奏刚响就让他觉得格外刺耳。他皱了皱眉,切到下一首,是一段激烈的摇滚,鼓点敲得他心慌意乱。再切,是一首空灵的纯音乐,但在这样的深夜独自聆听,那旋律非但不能让人平静,反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音乐起舞。
他烦躁地扯下耳机,塞进口袋里。世界重新回归到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嗒,嗒,嗒……”
为了尽快到家,他选择了一条近路,需要穿过一片待拆迁的老城区。这里的画风与几步之遥的主干道截然不同。高大的现代化建筑被低矮、破败的旧式民居取代,墙上用红漆画着巨大的“拆”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大多数窗户都是黑洞洞的,有些连窗框都已不见,仿佛一张张没了牙齿的嘴,无声地窥视着这个闯入者。
脚下的路也从平整的柏油路变成了坑洼不平的水泥板,缝隙里长满了顽强的野草。空气中的味道也从汽车尾气变成了潮湿的霉味、垃圾隐约的腐臭味,以及一种……老木头和尘土混合的、属于时间本身的陈旧气息。
巷子很窄,头顶上是被各种杂乱电线分割开的、狭窄的夜空,月亮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几缕惨淡的星光,勉强勾勒出两侧房屋扭曲的轮廓。路灯在这里几乎成了摆设,间隔很远才有一盏,而且光线昏黄,只能照亮灯下很小的一圈地方,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浓重和深邃。
郭宇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在这种环境下,人类本能中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还是悄然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总觉得,在那些漆黑的窗户后面,在那些堆满杂物的角落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窥视。
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张废纸和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低语。风直接灌进他的衣领,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风邪门得很,不像寻常的夜风,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他缩了缩脖子,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双手插进衣兜,几乎是小跑起来。他现在只想尽快穿过这条该死的巷子,回到他那虽然简陋但至少明亮温暖的出租屋。
就在他走到巷子大约中段,前后两盏路灯的光线都几乎无法触及,周围最为黑暗的一段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非常清晰,穿透了寂静,直接钻进他的耳膜。
“郭……宇……”
声音苍老,嘶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飘渺和空洞,不像是从某个具体的方向传来的,更像是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里,或者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包裹过来。
郭宇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谁?!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冷汗“唰”一下就从额头和后背冒了出来。
是幻听吗?一定是太累了!对,一定是幻听!
他强迫自己这么想,甚至不敢回头,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
除了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周围死寂一片。连刚才那阵阴风都停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也许……真的是听错了。他试图给自己打气,抬脚准备继续往前走。
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的刹那——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了!比刚才更近,更清晰!仿佛就在他身后不足三步远的地方!
“郭……宇……”
依旧是那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但这一次,里面似乎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是期待,又仿佛是怨毒的情绪。
“嗡”的一声,郭宇只觉得头皮彻底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这不是幻听!绝对有人在他身后!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跑,但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在疯狂叫嚣。
是谁?抢劫的?还是……别的什么?
在这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驱使下,又或者,仅仅是人类在遇到突发危险时,本能地想要确认威胁来源的冲动——他的身体,先于他的理智,做出了反应。
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后扭了过去。
他的眼角余光,先扫到了自己空无一人的身后。
然后,他的头完全转了过去。
视线,对上了一双……眼睛。
就在他身后,不到一臂的距离,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其模糊的黑影,人的形状,但没有任何清晰的五官和衣着细节,就像是一团浓缩的、不祥的黑暗,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异常清晰——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是两个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洞,正直勾勾地、空洞地“凝视”着他。
在与那双眼洞对视的瞬间,郭宇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吸了进去。时间、空间,一切感官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绝望。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左右肩头,几乎是同时,传来两下极其轻微,但又无比清晰的触感——
“噗。”
“噗。”
就像是有人,用冰冷的手指,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捻灭了两盏……看不见的灯。
一股难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从他被触碰到的肩头蔓延开来,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像是瞬间被扔进了冰窟,连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而那个黑影,在完成这个动作后,就像一缕青烟,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浓重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巷子,重新恢复了死寂。
郭宇僵在原地,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过了足足有十几秒,才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刚才……那是什么?
鬼?幻觉?还是……过度疲劳产生的濒死体验?
他无法解释。但那冰冷的触感,那黑影空洞的“注视”,还有那两声清晰的“噗”声,都真实得让他浑身发冷。
他抬起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两个肩头。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异样。但那刺骨的寒意,却仿佛已经渗透了进去,萦绕不去。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如同警铃在他脑中疯狂响起。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巷子出口那点微弱的光亮狂奔而去。他不敢回头,一次都不敢,仿佛只要一回头,就会再次看到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他一路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直到冲出了那片老城区,重新回到了有车辆偶尔驶过的主干道上,看到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他才敢稍微放慢脚步,扶着路灯杆,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温暖的灯光,偶尔驶过的汽车引擎声,这一切属于人间的声响和光亮,稍微驱散了一些他心中的恐惧。他直起身,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了上来。
也许……真的只是太累了。他再次试图说服自己。低血糖?加上睡眠不足,产生了极其逼真的幻觉。对,一定是这样。
他定了定神,拖着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般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租住的小区,挪上了楼,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嘭”的一声,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终于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走进浴室。他需要洗个热水澡,把那一身的冷汗和莫名的寒意冲掉。
他脱下外套和衬衫,扔进洗衣篮。就在他准备打开花洒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浴室镜子。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以及赤裸的上身。
他的目光,凝固在了自己的肩头。
就在他左右两侧的肩胛骨上方,锁骨末端的位置,各有一个清晰的、青黑色的手印!
那手印不大,指节纤细,像是一个……女人的手,或者一个非常瘦小的男人的手。五指的形状清晰可辨,甚至能看出指尖用力按压留下的淤痕。那颜色不是普通的淤青,而是一种仿佛渗透进皮肤深层的、带着某种不祥意味的青黑色,在浴室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郭宇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猛地抬手,用力揉搓着那两个手印。皮肤被搓得发红,但那青黑色的手印,却像是长在了里面,纹丝不动,清晰依旧。
不是污渍,不是幻觉。
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一股比在巷子里时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蜿蜒而上,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想起那个苍老嘶哑的呼唤,想起那个模糊的黑影,想起肩头那两声清晰的、如同灯盏熄灭般的声音……
他瘫软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浴室花洒滴落的水滴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一下,一下,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夜,还很长。
而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跟着他,一起回到了这个他曾经以为安全的“家”。
他的人生,从回头的那一刻起,已经滑向了一个无法预知的、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