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回到寝宫时,暮色已深。殿内灯火通明,皇后张雅与太子庆贤正静候在膳桌旁。见他归来,张雅起身相迎,眉眼间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婉,而年方七岁的庆贤则依着礼数,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父皇。”
刘鹏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太子身上时,脸上露出了笑意。他极为宠爱这唯一的子嗣,不仅特许他与自己同桌用膳,更时常将其留在自己的寝宫歇宿,亲自过问功课。
用罢晚膳,太子庆贤便由内侍陪着去做功课。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后张雅见刘鹏眉宇间凝着一丝沉郁,便柔声问道:“陛下,臣妾见你晚膳时便似有些心神不宁,可是朝中遇到了难处?”
刘鹏轻叹一声,并未隐瞒:“我南汉境内尚且太平,是北汉与宋国那边,出了大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复杂:“老三……如今正式晋为‘慕武帝’了。他娶了个自称大唐公主的女子,竟派人去宋国临安,下了道圣旨,要宋国并入北汉。”
他抬眼看向张雅,继续道:“宋国无力独抗老三兵锋,今日已遣使前来,欲与我南汉结盟,共抗北汉。”
张雅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手中的茶盏盖子与杯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磕碰脆响。
“放心吧,”刘鹏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朕岂会帮着外人,去对付自己的三弟?”
这一句“放心”,说得意味深长。张雅听在耳中,心头不禁一紧。
只听刘鹏接着说道:“这些年来,你们晋北张氏能安分守己,未曾生出异心,靠的是谁?无非是北边有老三这尊杀神镇着,令你父亲张正中不敢造反,朕说得可对?”说完,他目光炯炯,如两道冷电,直直钉在张雅脸上,静待她的回应。
张雅只觉得芳心砰砰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却又深知丈夫所言字字属实。她贝齿轻咬下唇,终是艰难地微微颔首,声音细若蚊蚋:“陛下明鉴,臣妾已经与娘家决裂……”
“这事朕自然知道。”刘鹏打断她,忽然伸手,用指尖轻轻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那你说,老三又是看在谁的情分上,这些年非但未吞并南汉,反而在暗中回护?”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张雅惊出了一身冷汗。
刘鹏却已松开了手,霍然起身,不再看她,只朝殿外沉声道:“传旨,宣淑妃今夜侍寝。”
语毕,他便径直向外走去,再无半分留恋。
张雅怔怔地望着丈夫的背影,一时有些出神。登基这些年来,刘鹏言谈举止愈发深沉难测,早已不是当年东宫里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太子了。
突然之间,张雅意识到一件事情——刘鹏好像很长时间没碰她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狂跳的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北方。万千思绪最终化作她只有在心中才会蹦出的字眼:“刘轩,你个混蛋。”
“阿嚏”远在长安的北汉皇宫内,刘轩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略带自嘲地小声嘀咕:“这是谁在背后如此惦念朕?”
侍立一旁的孟欣闻言,冷哼一声,语带讥诮:“这普天之下,在背后咒骂陛下的人,只怕如过江之鲫。若真要一个个数来,怕是三天三夜也数不完。”
“你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了。”刘轩不以为忤,反而带着几分玩味看向她:“不过在后宫中,敢用这般语气同朕说话的,也独你孟欣一人了。”
孟欣傲然扬首:“我乃大蜀堂堂正正的公主,为何如今只得一‘奉君夫人’的名分?我要做的是皇妃!”
刘轩面露无奈苦笑,经过花万紫的劝说,他终于决定将孟欣收入后宫,没想到她竟然讨价还价。
刘轩叹了口气,说道:“别说是皇妃,便是皇贵妃,你也当得起。只是朕亦有难处。要怪就怪你们蜀中多人才。那张文塘你是知道的,终日盯着朕,动辄劝谏不可沉溺女色。朕已许久未敢提纳妃之事了。而奉君夫人就不同,皇后可直接任命,他管不着。”
“他竟能活到今日,也真是桩奇迹。”孟欣当然记得,昔日在蜀国时,这张文塘便经常顶撞她的父皇。没曾想此人投了北汉,仍是这般爱挑皇帝的毛病。
刘轩站起身,掸了掸袍袖,语气轻松却不容商量:“名分而已,奉君夫人与皇妃,在朕这宫里实则并无分别。”他迈步向外走去:“走吧,随朕去看看你的侄儿。”
孟欣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嘟囔,那语气里混杂着怨怼、认命:“你把我弄成了残废……又在宫中关了这么久,这世上早已没人敢要我了。你就得娶我……”
公主府内,烛光摇曳,刘玥早让人准备了晚膳,静候皇兄驾临。自改嫁焦闯并育有一子后,她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断过,只可惜当前焦闯随军出征,并不在家中。
见刘轩到来,刘玥上前福身一礼,仪态端庄:“见过皇帝陛下。”
刘轩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感慨。眼前这位仪态万方的长公主,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追着他脆生生喊“三傻子”的小妹了。宫规礼数是半分不错,可那毫无隔阂的兄妹亲情,却似乎也随之疏远了几分。
孟庆涛也上前,有模有样地行礼:“臣,见过陛下。”
刘轩俯身将他一把抱起,朗声笑道:“在家里,叫舅舅便好。你这小子,可比上回沉多了,再过两年,舅舅可真要抱不动喽。”
刘玥见随行而来的孟欣,微微一愣,随即碰了碰大儿子,说道:“涛涛,这是你小姑姑,还认得吗?”
孟庆涛乖巧地点了点头,怯生生唤了声:“姑姑。”
孟欣闻言,鼻尖一酸,这孩子,已是她孟家唯一的血脉了。尽管过去疏于过问,此刻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感自心底涌起。她下意识上前,近乎是抢夺般将孩子从刘轩怀中接过,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将这份亲情揉进骨子里。
刘轩对孟欣的失态只作不见,转身又去逗弄那咿呀学语的小外甥,片刻后方才入席。
席间,刘玥为孟欣布了菜,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欣欣,过往种种,皆如云烟,该放下了。你即将入宫,往后……你我就又是一家人了。”
孟欣执筷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你哥哥何曾真心待我?不过是听人劝谏,才勉强给了我一个‘夫人’的名分。”
刘玥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你总是用这般语气与我三哥说话,他又如何能与你亲近?我三哥哪里对不住孟家?若换作别的帝王,你与涛涛,恐怕早已……”
她话未说完,孟欣心头已是猛地一颤。
是啊,北汉的蜀州,是从李仁罕手中得来,与孟家并无半分关系。如今蜀地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会念起前朝?她们这些亡国遗孤,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的价值。可刘轩却始终善待她们姐妹,将几位阿姐都许了良缘,母亲更以“皇婶”之名在宫中安享晚年。
她这般固执地恨着他,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陡然间,她想起刘轩曾对她说的话——
“孟欣,你始终为了‘十四万人齐解甲’耿耿于怀,骂他们‘更无一人是男儿’。可你是否知道,那些被你斥为懦弱之人,在异族铁蹄踏来时,是何等英勇?我告诉你,蜀中男儿,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当年之所以不战而降,不是畏死,而是人心所向,盼的是华夏一统。”
思绪纷乱间,刘玥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笑道:“三嫂,怎么发起呆来了?来,我们喝一杯。”这称呼一出口,刘玥突觉有趣,以前她是孟欣的嫂子,现在孟欣是她嫂子。
孟欣蓦地回神,执起酒杯,语气幽幽:“你叫我三嫂,可陛下……他根本看不上我。”
刘玥抿唇一笑,眼波流转:“你还是不够懂我三哥。他见到美貌女子便迈不开步子。若真对你无意,怎会容你在宫中住这么久?依他的性子,怕是早就为你指婚,将你许给哪位朝中重臣了。”
刘轩皱眉瞪了妹妹一眼:“休要胡言。”说罢却也举起了酒杯。三人杯盏轻碰,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几巡过后,烛影摇红,二女已是面泛红霞,言语间带了几分醺然醉意。
刘轩将杯中残酒饮尽,轻轻放下酒杯,目光转向面泛桃红的刘玥,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玥儿,今日前来,除了一家人聚聚,还有一事。前几日,二哥派人送了信来。信中言道,他想与我会一面。并且特意叮嘱,要我务必带上你。他说,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