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元年春,长安的柳树枝头刚冒出新芽,十六岁的刘彻站在未央宫龙尾道上,望着眼前明黄色的宫殿群,手心微微发汗。他记得昨日登基大典上,姑母馆陶长公主捏着他的手腕说:“彻儿如今是天子了,可别忘了阿娇的金屋。”袖口的龙涎香混着脂粉气,让他想起东宫那些被长公主塞来的美人。
“陛下,该去给窦太后请安了。”贴身宦官苏文低声提醒。刘彻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父皇留给他的遗物,刻着“永持天禄”四个字。转过椒房殿时,他听见里面传来骰子声,窦太后正与馆陶长公主玩樗蒲,笑声里带着酒气:“彻儿毕竟年轻,朝政还是得咱们娘们儿盯着。”
殿内熏着苏合香,刘彻刚跪下,便被窦太后伸手扶起:“皇帝如今长大了,哀家听说你要重用赵绾、王臧?”她指尖的翡翠护甲划过他手背,“那两个儒生只会夸夸其谈,当年你父皇想修明堂,就是被他们搅黄的。”
刘彻抬头,看见窦太后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得人眼晕。想起去年狩猎时,他想提拔卫尉程不识为太中大夫,被窦太后一句“老将不宜轻动”驳回。殿外传来黄鹂啼叫,他忽然想起在东宫时,常偷溜去藏书阁看《商君书》,那些富国强兵的策论,此刻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说出口。
“皇祖母说得是,”他换上柔和的笑,“孙儿只是想听听不同的声音。”馆陶长公主在旁拨弄着护甲上的红宝石,忽然开口:“皇帝可别忘了,阿娇还等着入主椒房殿呢——昨儿她梦见陛下封她为皇后,醒来眼睛都哭肿了。”
刘彻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做出愧疚之色:“表姐贤德,朕自然不会辜负。”想起上个月在姐姐平阳侯府遇见的歌女卫子夫,她鬓边别着朵野菊,唱《采蘩》时眼波流转,比阿娇房里那些鎏金器物鲜活得多。
从椒房殿出来,苏文凑上来低语:“陛下,赵大人在承明殿等候。”刘彻摸了摸袖中的竹简,那是赵绾昨夜写的《陈时政疏》,里面提到“请太皇太后勿预朝政”。他抬头看天,春阳正暖,却让他想起窦太后案几上那柄寒光凛凛的玉如意——那是文帝亲赐的,据说曾砸碎过晁错的奏疏。
“去上林苑吧。”他忽然改变主意,“朕想看看新驯的猎鹰。”苏文一愣,随即低头应“是”。马车碾过青砖,刘彻掀开帘子,看见廊下站着个宫女,抱着叠好的蜀锦襦裙,正是卫子夫上次侍寝时穿的月白色。
上林苑的猎场里,程不识正在指挥羽林军演练。这位老将的铠甲补丁摞补丁,却擦得锃亮,刘彻想起他在灞上驻军时,连文帝的车架都敢盘查。“陛下请看,”程不识递过弓箭,“这是新制的复合弓,射程比旧款远三十步。”
弓弦拉动时,刘彻看见远处树上落着只麻雀。指尖刚要发力,却听见身后传来娇笑:“陛下好兴致!”转头望去,阿娇穿着织金翟衣,在宫女簇拥下走来,腕间的东珠手串撞得叮当响,惊飞了麻雀。
“表姐怎么来了?”刘彻放下弓箭,看见她鬓边别着的珊瑚珠,正是自己去年送的生辰礼。阿娇捏着帕子凑近,脸上胭脂混着香粉,像层厚厚的壳:“听说陛下要看猎鹰,我特意让庖厨做了鹿肉脯——还记得咱们在甘泉宫时,你说我烤的肉最好吃。”
记忆中浮现出十二岁那年,他跟着阿娇在甘泉宫玩火,差点烧了行宫。如今她身上的龙涎香盖过了烟火气,鹿肉脯也烤得焦黑,刘彻却笑着接过:“劳烦表姐了。”咬下一口时,听见苏文在旁低语:“赵大人已在承明殿候了两个时辰。”
申时三刻,刘彻回到未央宫,看见赵绾跪在承明殿外,膝盖下的青砖洇着水渍——原来下过一场太阳雨。“陛下,”赵绾抬头,额角沾着草屑,“臣等拟了新的选官令,想请太皇太后...”
“够了!”刘彻猛地打断,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竹简边缘,正是“太后”二字。想起窦太后今早说的“儒生多迂腐”,他忽然抓起案上的《道德经》砸过去,“朕说过,先黄老,后儒术,你忘了?”
赵绾愣住,竹简从怀里滑落,露出里面的《论语》书页。刘彻盯着他发间的白发,想起这位老师曾在东宫彻夜讲《公羊春秋》,忽然觉得刺眼:“即日起,你不必再进宫了。”
“陛下!”赵绾叩首在地,“臣等一心为大汉社稷...”
“退下!”刘彻转身走向内殿,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殿内的鎏金暖炉烧得正旺,他摸出袖中的玉佩,“永持天禄”四字被体温焐得发烫。想起登基前一晚,父皇托梦说“外戚如虎,宗室如狼,唯有实权在握,才能坐稳龙椅”,此刻忽然觉得字字诛心。
深夜,刘彻独自坐在宣室殿,看案上的《商君书》摊开在“开塞”篇。烛火忽明忽暗,他想起白天在猎场,程不识说“羽林军可随时听候陛下调遣”时,眼里闪过的精光。忽然想起什么,他抓起朱笔在竹简上疾书,墨汁溅在龙袍上,晕成小片乌云。
“苏文,”他将密旨塞进锦囊,“连夜送往灞上,交给卫青。”宦官接过时,看见封口盖着皇帝私印,正是白天从窦太后那里“借”来的鱼符印泥。
建元二年春,刘彻在未央宫设宴款待列侯。窦太后坐在主位,看着他给阿娇斟酒时,忽然开口:“皇帝可还记得,你七岁被立为太子时,说过什么?”
“孙儿记得,”刘彻放下酒樽,“我说‘愿以天下奉祖母’。”殿内响起恭维的笑声,他看见窦太后满意的神色,却在低头时瞥见阿娇的裙摆——月白色缎面上绣着并蒂莲,与卫子夫宫里的帐幔一模一样。
酒过三巡,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卫长公主扶着个少年走进来,刘彻看见那是平阳侯府的骑奴卫青,袖口还沾着草屑:“陛下,这位将军在灞上击退了匈奴斥候。”
窦太后的眉峰一挑:“灞上?那不是羽林军的防地?皇帝何时让奴隶掌兵了?”
刘彻起身替卫青拂去肩上的尘土,指尖停在他胸前的箭伤上:“英雄不问出处,当年韩信也不过是个执戟郎。”他转头看向窦太后,目光里带着锋芒,“何况,这是朕的羽林军。”
殿内顿时死寂。阿娇的东珠手串掉在地上,滚到窦太后脚边。老太后盯着刘彻,忽然笑了:“皇帝真是长大了,哀家老了,该享享清福了。”她起身时,翡翠护甲划过案几,留下道细痕。
送走窦太后,刘彻独自来到太液池。春风拂过,池面波光粼粼,他想起卫子夫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不禁轻笑。身后传来脚步声,苏文捧着件披风走近:“陛下,赵大人在宫外递了辞呈。”
“随他去吧。”刘彻望着天边的晚霞,想起赵绾离开时佝偻的背影,像极了窦太后案前的青铜博山炉。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童谣,孩子们拍着手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他转身看向未央宫方向,夕阳给宫殿镀上金边,檐角的鸱吻张开大口,像是要吞下漫天云霞。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刘彻忽然轻笑——父皇说得对,外戚与宗室都是虎狼,但只要手里握着缰绳,再烈的马也能驯服。
“苏文,”他的声音里带着新的锋芒,“明日起,朕要在公车署亲考贤良方正。”宦官刚要应下,却见皇帝已经大步走向殿内,龙袍下摆扫过满地落花,惊起两只蝴蝶,朝着朝阳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