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三年春,长安的柳絮像雪花般飘进丞相府时,晁错正在给景帝写奏疏。他握着狼毫的手青筋暴起,砚台里的墨汁被溅得四处都是,在竹简上晕成团团乌云——就像他此刻望向窗外的眼神,阴鸷而锋利。
“大人,袁盎求见。”管家掀开竹帘,语气里带着几分忐忑。晁错捏着奏疏的指尖顿了顿,狼毫在“削藩”二字上拖出道墨痕,像极了去年他弹劾吴王刘濞时,对方眼里闪过的狠戾。
“让他在偏殿等着。”晁错将竹简往案上一摔,起身时撞翻了身后的书架。《商君书》《韩非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他盯着封面上的“法”字,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你这性子,迟早要惹祸”。
袁盎走进偏殿时,衣摆上还沾着柳絮。这位前吴国丞相搓着双手,脸上堆着笑:“太常大人风采依旧啊,听说您又给陛下上了《削藩策》?”
晁错没说话,指腹摩挲着腰间的玉具剑——那是景帝亲赐的,剑鞘上刻着“忠直”二字。袁盎的目光落在剑上,笑容僵了僵:“大人可知,吴王已在封地铸钱煮盐,招兵买马十余年?您这削藩令一下,怕是要逼反他们啊!”
“逼反?”晁错冷笑一声,“若不削藩,等诸王坐大,陛下的龙椅还能坐稳吗?当年惠帝时,齐王刘肥占了七十余城,您不是也劝过先帝削地?”
袁盎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想起自己曾收受吴王贿赂的事,忙转移话题:“可诸王都是陛下的叔伯兄弟,血脉相连,哪能说削就削?”
“血脉?”晁错猛地起身,佩剑磕在案几上,“当年吕后封诸吕为王,刘姓诸王不也照样反了?七国之乱若是要反,早晚都会反,与其养痈为患,不如先发制人!”
袁盎后退半步,撞上身后的博古架,青瓷瓶晃了晃,险些摔碎。他望着晁错眼底的血丝,忽然想起民间流传的“晁错削藩,不死不休”的传言,喉咙里不由得发紧。
送走袁盎后,晁错站在庭院里,看柳絮落在自己新做的朝服上。那是件黑色深衣,领口绣着红色的獬豸——传说中能辨是非的神兽。他伸手拂去柳絮,却看见管家捧着封信匆匆走来:“大人,老家送来的。”
信是父亲写的,字迹颤抖得厉害:“错儿,闻汝欲削藩,老夫夜不能寐。昔者吴王因太子之死,已怀恨二十年,今又夺其封地,岂肯善罢甘休?刘氏宗亲,岂容外人置喙?汝当知‘疏不间亲’之理,速止此举,免招杀身之祸!”
晁错捏着信纸的手发抖,想起父亲在颍川老家种田的模样。二十年前,他跟着张恢学申商刑名之学,父亲曾指着他读的竹简骂“尽是些刻薄寡恩的东西”,如今却要写信求他停下。
“回封信给父亲,”他将信纸塞进炭盆,看火星子卷着字迹往上飘,“就说儿子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申时三刻,景帝在宣室殿召见晁错。年轻的皇帝穿着素色常服,案几上摆着吴王刘濞的弹劾奏章,上面写着“晁错离间骨肉,欲危社稷”。晁错扫了眼奏章,看见“离间骨肉”四字时,想起自己刚上的《削藩策》里写着“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太常以为,朕该如何?”景帝指节敲着奏章,声音里带着疲惫。晁错看见他眼角的细纹,想起这位陛下还是太子时,曾因下棋打死吴王太子,如今终于要面对当年种下的恶果。
“臣请陛下立刻下诏,削夺吴王的会稽、豫章郡,楚王的东海郡,赵王的河间郡...”晁错往前一步,腰间玉佩撞击案几,发出清越声响,“先发制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景帝盯着他的脸,忽然想起晁错做太子家令时,总在深夜捧着《尚书》来敲他的门,说“殿下需知兴亡之道”。殿外传来乌鸦啼叫,他摸了摸案上的青铜镇纸,上面刻着“如履薄冰”四字,是文帝临终前赐的。
“太常先回去吧,”他挥了挥手,“容朕再想想。”
晁错走出宣室殿时,看见袁盎正与窦婴在廊下低语。两人看见他,立刻闭了嘴,窦婴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晁错想起这两人都是外戚,与诸王多有联姻,不由得冷笑一声——在他眼里,这些旧贵族都是阻碍新政的绊脚石。
深夜,晁错在书房改奏疏。烛火忽明忽暗,他听见窗外传来野猫打架的声音,像极了朝堂上那些老臣的争吵。忽然有片柳絮飘进窗来,落在“削藩”二字上,他伸手拂去,却在指尖留下道灰痕,像极了父亲信里的“祸”字。
“大人,该歇息了。”管家端来参茶,目光落在他泛青的眼窝上,“自从您上了《削藩策》,已有三位御史中丞称病在家...”
“称病?”晁错灌下参茶,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头发麻,“等削藩令一下,他们就该知道,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不是他们诸侯的天下!”
话音未落,便听见院外传来喧哗。他起身掀开帘子,看见十几个锦衣武士闯进来,为首的赫然是中尉陈嘉。
“太常晁错,接旨!”陈嘉展开黄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着即腰斩于市,家人流放岭南。”
晁错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手里的茶盏“当啷”落地。他看见陈嘉身后站着袁盎,对方不敢与他对视,低头盯着地上的碎瓷片。
“为什么?”他抓住陈嘉的手臂,“陛下明明答应了削藩,为何要拿我开刀?”
陈嘉别过脸:“七国联军已过函谷关,声言‘诛晁错,清君侧’...陛下他...”
晁错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凄厉:“原来如此...原来我不过是颗棋子,陛下要用我的血,换七国退兵!”他转头看向袁盎,“是你跟陛下说的吧?说杀了我,吴王就会罢兵?”
袁盎后退半步,撞在廊柱上:“太常勿怪,如今唯有牺牲你一人,才能平息战乱...”
“牺牲?”晁错猛地扯住他的衣领,“当年你在吴国收了刘濞多少好处?现在却来劝陛下杀我!你们这些旧贵族,根本容不得新政!”
陈嘉示意武士拉开晁错,黄绫在风中扬起,露出上面的朱砂字。晁错忽然想起父亲的信,想起自己写《削藩策》时,笔尖刺破竹简的触感,想起景帝夸他“真乃社稷之臣”时的笑容。
“我不服!”他挣扎着喊道,“我要见陛下!我要当面问他!”
“来不及了。”陈嘉低声说,“七国军队已到霸上,陛下命我等即刻行刑。”
晁错被拖出丞相府时,看见长安百姓聚在街边,指指点点。有人朝他扔菜叶,喊着“祸国殃民的酷吏”,有人沉默不语,眼里却带着不忍。他想起自己推行算缗令时,那些富商大贾也是这样骂他,可国库却因此充实了数倍。
刑场设在西市。晁错被按在铡刀下时,看见远处的未央宫,飞檐上的鸱吻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景帝时,对方穿着便服在太液池边读《韩非子》,自己冒冒失失上前议论,竟被赞“有管仲之才”。
“陛下,您可曾想过,杀了我,七国就会退兵吗?”他望着天空,晚霞红得像血,“他们要的是天下,不是我一个晁错...”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时,晁错忽然笑了。他想起自己写的《言兵事疏》,想起在太子府彻夜长谈的夜晚,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叹息。原来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铡刀,而是帝王的猜忌与妥协。
血溅在青石板上时,长安的暮鼓响了。袁盎站在刑场边,看着晁错的尸体,忽然想起他曾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今人已死,削藩令却未废除,七国联军仍在逼近,他忽然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胜利,还是悲剧。
三日后,周亚夫率军击溃吴楚联军的消息传来时,景帝正在晁错的灵前祭酒。他望着案上的《削藩策》,指尖停在“诸侯强大,天子所难治也”一句,忽然问身边的窦婴:“你说,晁错若泉下有知,会怪朕吗?”
窦婴看着皇帝眼角的泪痕,想起晁错被拖走时的呼喊,最终垂下头:“太常忠君爱国,定能体谅陛下的难处。”
景帝没说话,将酒泼在灵前。酒香混着血腥气,弥漫在丞相府空荡荡的庭院里。远处传来孩童的歌谣:“晁错削藩,腰斩东市,七国之乱,血流成河...”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晁错送的,刻着“明法”二字。如今玉佩还在,人却已不在了。景帝忽然想起晁错说过,商鞅虽死,商法不灭,如今他晁错虽死,削藩之策却已推行,或许这就是代价吧。
夕阳西下,未央宫的飞檐投下长长的阴影,像极了晁错最后一眼看见的铡刀。这位力主削藩的太常,终究成了棋盘上的弃子,却也用自己的血,为大汉王朝的中央集权,铺就了一条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