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葬礼的最后,王超辉对所有人说道:“希望大家回到人间烟火,享受国泰民安时,别忘记来时路,有民族苦难,有国仇家恨,有无数的牺牲。”
王超辉最后向所有人郑重地敬礼,深情地说了一声“谢谢!”
八角台商会的会长张紫云,带着七岁的小孙子张牧含,顶着漫天细雪,全程参与了这场隆重的葬礼。直到葬礼结束,全体退场,这一老一小,也没离去。不是张紫云不想走,而是小孙子还想多站一会儿,眼睛一直盯着铺满整个视野的墓碑,小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爷爷,这么多人,会有人记住他们吗?”声音稚气的小牧含,仰着小脑袋问爷爷。
“历史会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付出。”张紫云的大手轻轻捏动着戴在小牧含头上的旱獭皮棉帽,看着眼前整齐列阵的墓碑,和蔼地说道。
“这么多人,那史书得写多厚呀!”小牧含一脸不可思议地感叹着。
呵呵……张紫云和蔼地笑了:“史书很薄的,可能就一页纸,甚至一句话,我们随手一翻,或许就是他们的一生了。”
“看来他们还是会被忘记啊!”稚气的声音里有了失望的味道。
“他们不在乎史书上怎么写,史书写的再厚,也装不下他们的伟大!或许我们记不住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英雄!”张紫云蹲下身,平视着小牧含,认真地说道。
“他们是英雄!但却被埋在了这里,然后被人们忘掉。”小牧含看着爷爷,认真地地问道:“他们图什么呢?活着不好吗?”
“谁不想活着啊!活着多好啊!”张紫云感叹,站起来看向漫山遍野地墓碑,饱含深情地说道:“他们所图的很简单!山河无恙,家国永安,足矣啊!”
张紫云视线的尽头,有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一座墓碑前,似乎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
于若雪看着东北副官的墓碑,捂着嘴,泪流不止。
“雪儿姐姐,你哭出来吧!这里没有于爷爷,冰冰姐也不在,东北哥哥不会笑话你!我也不会。”站在于若雪身边的杨小芋说道。
“喔——”于若雪无力地跪坐在碎雪和泥土混乱的地上,大声的哭了起来。
东北给戈辉当副官的第一天,于若雪以为他是红楼给戈辉送文件的人,她还警告东北,别乱看,文件放桌上赶紧走,这个院子里,尤其是这个办公室,每一眼都是机密。
当时东北用很挑衅地眼神看着于若雪:“我不走又怎么样?我还要多看两眼。”
于若雪当时就火了,在这个院子里,她说话也是响当当的好使,于是大声喝道:“卫兵,卫兵在哪?有人在总司令办公室里乱看。”
不巧,特勤局长吴巧,刚好经过戈辉的办公室门口,于是进来问:“怎么了?是谁把雪儿惹生气了?”
“就是他,文件放下还不走,我怀疑他别有用心。”于若雪气哼哼地指着东北。
“你说他?”吴巧表情怪怪地问道,看到于若雪点头确定,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他确实别有用心。”说着走向东北,一边向东北眨眼睛,然后推着东北:“你跟我走,看来得好好审一审。”
“对,好好审一审,看看他是何居心。”于若雪乘胜追击。
吴巧虎着脸,推着东北出去“审问了”,于若雪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时,孙婉儿兴冲冲来到她的电讯科,告诉于若雪一个大新闻:“总司令的新副官好帅啊!招人恨那种帅!你不打算近水楼台吗?让别人先下手,可就晚啦!”
“帅?能有多帅,有总司令帅吗?”于若雪不以为意。
“不信你去看看,正在吴局长的办公室里,抽烟聊天呢!”孙婉儿说道。
“吴局长?他……不是在审人吗?怎么还抽烟聊天了。”于若雪似乎好像差不多明白了什么,于是立即冲出电讯科,她要去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一点都不矜持,你是女孩子,不要太主动了!”孙婉儿在于若雪后面追着叮嘱。
于若雪很快看到那个“用心不良的人”正在和吴巧吞云吐雾,有说有笑,然后,那个“用心不良的人”就与自己四目相对了。
哈哈哈……东北开心地笑了:“于科长,刚才是个误会哈,别往心里去哈!哈哈哈……”
哼——于若雪瞬间明白了,自己被那个“不良人”耍了,这可是大仇,扬言“你给我等着。”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随后赶到的孙婉儿傻了,看着吴巧问道:“这是什么情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吗?”
哈哈哈……吴巧笑道:“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一家人,不进冤家门。”
于若雪一直在埋怨东北副官,过去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越想越难受,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流的满脸都是。直到哭累了,声音才渐渐小了,最后傻傻地注视着东北的墓碑。
杨小芋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雪儿姐姐,轻声说道:“雪儿姐姐,我给你唱首歌吧!也送给东北哥哥。”
于是唱起了那天在奉天火车站慰问演出时唱的《天使的翅膀》,清澈的童声,在铅灰色的天空里,向四面八方漫延。
落叶随风将要去何方
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
曾飞舞的身影,像天使的翅膀
划过我幸福的过往
爱曾经来到过的地方
依昔留着昨天的芬芳
那熟悉的温暖,像天使的翅膀
划过我无边的思量
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
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
若生命直到这里,从此没有我
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
在天使般的歌声里,站在墓园大桥上的《禁卫军报》战地记者孙刚,把镜头对准了整个北区墓园,张紫云爷孙俩,于若雪和杨小芋,也被镜头框了进去。咔嚓、咔嚓……只拍到第三张,就听到了胶卷用尽的机械声。今天,为了拍这场葬礼,他用掉了全部的十五卷伊士曼胶卷。
孙刚注视了一会儿北区墓园,近五万座墓碑,仿佛是五万名禁卫军战士傲立在风雪之中,只有站在这里,才能深刻领悟,军人,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
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孙刚背起巨大的双肩背包,迈着沉重的脚步,向着南区墓园的边角走去,那里有自己的弟弟孙盈,明天就过年了,给弟弟送钱去。
不知什么时候,细雪变成了鹅毛大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透过重重雪幕,一个隐约的身影渐渐地清晰起来,一个女人在每个墓碑前短暂的停留,放下了什么,看来和自己一样,也想在年前过来看看。
孙刚背着沉重的双肩包,踩着厚实的积雪,终于来到了南区墓园的一角。这里的墓碑上都有一句相同的碑文“禁卫军总参谋部作战参谋”,然后就是烈士的姓名,没有其它。
孙刚也认出了这个女人,是徐良烈士的妹妹,至于名字……他倒是主动问过,但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孙刚注意到,眼前的“禁卫军总参谋部作战参谋”的墓碑,不再是当初的42座,而是多了几倍多。每一座墓碑前,都放着一份对折了两次的1月21日的《禁卫军报》。头版头条,超大号字体,霸占了整个版面,完全相同的三句话:日本满洲军全体投降,日本满洲军全体投降,日本满洲军全体投降。报纸上还放了一盒软包的“胜利日”香烟。
孙刚在心中感叹“真的是大手笔啊!如果不是放在这里的墓碑前,否则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捡走了。”
这款“胜利日”香烟,是朝阳卷烟厂专门为了奉天防线反击战胜利而研发的一款全新香型的混合型香烟,定价和大凌河相同,十分的亲民。广告词更是直接——和所有烟民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一经上市,立即笼络了无数的年轻粉丝,孙刚也是其中之一。
孙刚十分眼馋地看了好几眼,然后才放下沉重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掏出了十几瓶35度的朝阳纯白酒(纯酒精勾兑,酒精+蒸馏水),还有五条大凌河香烟。
孙刚双手合十,惭愧地说道:“对不住了兄弟们,事先不知道又有新的兄弟们住进来,东西没带够,大伙互相匀一匀,下次一定带足了。”说完,拆开整条烟的包装盒,在每座墓碑前,放一盒大凌河香烟,只放了五十座墓碑。
回过头来,又抱起几瓶朝阳纯白酒,直接拧开瓶盖,一边走,一边往墓碑前撒下去:“那边没有战争,应该也没有军队里平日禁酒的规矩,大伙放量喝吧!等清明了,我推小车来,让大家随便喝。”
已经放完报纸和香烟的徐梅,定定地注视着孙刚,看他一边走,一边念叨,一边往墓碑前倒酒,冷艳的脸上,滑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直到孙刚倒完最后一座墓碑,也走到了徐梅近前。
“这么巧,又遇上你了。”依然是孙刚主动开口说话,一脸的热情。
“听铁山叔说,你来过多次。”徐梅的声音不冷不热。
“也不是,一有好消息,我就想过来告诉他们。”孙刚扭头看了一眼新增加的墓碑,说道:“最近没来,没想到又增加了这么多。”
“这115人,都是最近一批调查确认结束的,两周前安葬在这里的。”徐梅淡淡地说道。
“还有吗?”孙刚问。
“还有26人,还在做最后的调查确认,也快了。”徐梅回答:“不过,以后肯定还会再增加,斗争很残酷。”
“我会经常来看望他们的。”孙刚轻轻点头,突然又郑重地说道:“孙盈的事,我也告诉了父母,今年清明,他们也会来。”
徐梅扭头看向远方,天地间一片苍茫,自己的父母又在何方,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她也想有父母,哪怕知道父母的坟在哪里也好啊。
徐梅直接走了,什么也没说,倩影在雪幕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孙刚回到孙盈的墓碑前,点燃了纸钱,一些孙盈爱吃的东西,也扔进了火堆里。对着墓碑家长里短的唠叨了好一阵,最后告诉弟弟:“咱爹和娘,清明时,会来这里看你。”
当孙刚回到公墓停车场的时候,只有他一辆宝马明志孤零零地停在那里,雪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一半的黑色车身被积雪隐藏起来了。他无奈地轻轻摇头,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宝马明志的后备箱,拿出扫把除雪。
远处却传来了杨大山的声音:“孙刚,帮我送个人去八角台基地。”
孙刚转身,看到杨大山和一位裹着绿色军大衣的漂亮女军官,踩着厚实的积雪,向自己走来。
“行啊!杨大哥发话,好使!”孙刚直接答应了,抬眼看了一眼面容精致女军官,确实漂亮,但红肿的眼睛,证明她之前肯定是哭了好久。
孙刚拉开车门坐进去,先打着火热车,然后又从车上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对女军官说:“你先坐进去,我把车顶上的雪处理一下,马上就走。”
于若雪轻轻点头,又和杨大山简单说了几句,然后直接钻进了车里。
孙刚则快速的处理了车顶、前机盖和后备箱盖上的积雪,最后和杨大山告别,然后钻进宝马车里,开车驶离了公墓停车场。
杨小芋透过挂着积雪的玻璃窗,看着孙刚的宝马明志轿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雪幕里,然后才回头问坐在火炕上看报纸的徐梅:“小梅姐,肃叔叔(严肃)真的会来吗?”
徐梅微笑着点头:“王主任(王超辉)都说了,他会过来,那就肯定会过来。”
杨小芋低头掰着手指头,然后一脸惊讶地看着徐梅说道:“五年啦!从他离开镇妖峰后,五年不见了。”歪着小脑袋又想了一下:“肃叔叔是他们十四人中,话最少的一个,能动手,决不动嘴,脸就像……”她指着火炕上的一堆:“就像那扑克牌一样,我几乎没见他笑过。不过……”歪着小脑袋又想了一下:“他并不吓人。”
徐梅看着杨小芋可爱的样子忍俊不禁,不过,杨小芋的形容,完全就是严肃局长的样子。
杨小芋非要拉着徐梅和她一起玩朴克,比大小,这是她最喜欢的玩法了。
李铁山和杨大山在厨房里忙活,不时能听到杨小芋惊喜的笑声,两人的脸上露出安实又满足的笑容。
“点点(杨小芋的小名)这丫头,现在是禁卫军中的小歌星了,战士们都特别喜欢听她唱歌。”李铁山感叹。
“总司令说了,学习才是第一位的,参加演出只能在寒暑假的时候,而且作业不能落下。”杨大山一脸自豪地说道:“她听话着呢!”
提到总司令,李铁山和杨大山又同时一脸痛惜,多好的人啊!就这么没了。
“都是该死的日本人。”李铁山愤愤地说道:“要我说,那些日本俘虏,都应该枪毙。”
杨大山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但王主任说了,要让那些日本俘虏,给我们干活赎罪,修公路,修铁路,挖煤,砸石头。”
“差不多可以了,你搬桌子吧!”李铁山掀开木制锅盖看了一眼。
杨小芋玩的正兴高采烈的时候,杨大山搬来矮脚桌放在火炕上,大声宣布:“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吃饭喽!我去拿碗筷。”杨小芋放下朴克,跑去厨房了。
李铁山端着一盆菜摆在矮脚桌上:“猪肉炖粉条,咱们东北的硬菜。”
杨大山随后也把一盆菜摆在桌上:“小鸡炖蘑菇。”
杨小芋也端着一盆菜上来:“辣白菜炖鲤鱼。”
李铁山又端上来:“酸菜汆白肉。”
杨大山最后端上来一大盆白米饭。
“小徐,吃饭吧!尝尝我们公墓管理处的最高招待标准!”李铁山说道。
徐梅笑了,刚要说谢谢,杨小芋惊喜道:“看,外面来车了,1、2、3……七辆车,肯定是肃叔叔来了。”
徐梅来到窗前,果然,七辆黑色宝马明志轿车,并排停在了公墓停车场。没错,确实是禁卫情报局的车,严局长果然来了。
“你们先吃吧!我得过去。”徐梅说着,穿上毛呢大衣,戴上帽子,匆匆出门了。
身着黑色大衣,头戴黑色旱獭皮棉帽的严肃,从车上下来,镜片上立即挂上了雪花,环顾四周,满目苍茫。
徐梅很快来到严肃近前,二十几个人向墓园深处走去。
“明天就过年了,我来看望兄弟们。”严肃等二十七人,面向129座墓碑,庄严地敬礼:“这么久了,第一次来,我愧对大家。”泪水渐渐模糊了严肃的双眼。
十几分钟后,南区墓园的一角,连续鸣枪十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