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从殿中出来。
晨雾还未曾散尽,宫檐下的铜铃悬着几滴露水,平阳公主便领着宫人从这宫檐下走来。
——她来见陛下。
瞧见了谢昀,她快步上前,扬声唤他,“谢大人——”
谢昀止步,面向她行礼,“见过殿下。”
他恭敬有礼,平阳面有失落地停下脚步,雀跃提着的宫裙也垂下来。
“谢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你我总是如此见外,未免生分,我们……我们早就定亲了呀!”
平阳话到此处有些怅然。
她与谢昀的婚事总有波折,如今先帝驾崩,她得守孝三年,本该提上进程的亲事又得继续耽搁下去。
谢昀仍是微微颔首,“君臣有别。”
他向来只拿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搪塞她。
但平阳听不出他话里的搪塞,他待人一贯如此清冷,她早已习惯。
只是从前她在谢昀这里受了冷待,回去自有人会温声宽慰她,这些冷待在她嘴里,全化成了情人间的温言软语的情趣。
她总是叫人妥帖又安心的。
平阳公主明知她是哄着自己,但还是极乐意来寻她,同她亲密。
毕竟谁会推拒甜言蜜语哄着自己的人呢?
可惜成安殿那一场大火烧尽,什么都没了。
再没有人调笑着,来揶揄她和谢昀。
再也没有人,会不顾忌她的公主身份,毫无芥蒂地同自己打闹。
平阳公主先前还不觉得。
她的父皇骤然离世,五皇兄也在宫变中自刎谢罪,这些变故陡生,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很久都沉浸在亲人离世的痛苦中。
如今才渐渐回转过来。
却又是失了贴心人的怅惘。
她问谢昀,“谢大人,成安当真不在了吗?”
她不敢相信那样明媚肆意的姑娘就那般可怜在大火中丧生,颇是惋惜。
但成安公主的确是不在了。
那场大火里寻出了她的尸首,虽然烧得面目全非,但那零星残存的衣裙的确是公主服饰,甚至手腕上还戴着她最爱的錾刻缠枝凤纹金镯。
那个镯子平阳公主见过,说是定远侯府的谢夫人送来给成安公主定亲的贺礼。
平阳公主的失落怅惘谢昀看在眼里。
她还要问一句,“谢大人,成安的死谢大人可也是难过?”
她知道谢昀得了谢夫人的吩咐时常要来成安殿探望。
她数次过去,却从未见着他,想来是如宫人们所说不过是因着谢夫人的缘故,敷衍着过来探望一眼便是。
但她现下没有旁人可以问了。
成安公主虽是皇室,但因她身份特殊,在这皇宫里没有人敢与她亲近。
平阳公主能问的也只有谢昀而已。
毕竟他还算与成安有些牵扯之人。
平阳公主想,他该也是有些难过的罢……
可谢昀眉眼平静,并未瞧出半点波澜,就连语调也是惯来的沉稳,“成安殿下的死讯,臣得知了亦是觉得惋惜,只是逝者已矣,殿下还需保重凤体,切勿太过伤怀。”
是同寻常人一般的体面话。
平阳公主在宫檐下看着谢昀行礼离开。
他总是这样,来去匆匆,清矜疏朗的身影从未在她面前停留半刻。
但好在,他也不曾为别人所停留。
平阳公主想起先前成安安慰自己的话,心里豁然开朗了不少。
纵是性子冷淡些也无妨,总归自己日后嫁过去,日日温言软语哄着,再硬再冷的性子也能柔情似水。
这是成安教她的话。
平阳公主记在心上。
谢昀出宫上马车,自有青山上前撩帘。
轿帘落下,自家主子清冷的声在车厢响起。
“长风呢?”
青山恭敬回,“侯爷,长风回临江城了。”
他仍去临江城盯着林莺娘主仆俩。
车里的谢昀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算作知晓。
他合目歇息,耳边响起的,是方才平阳公主小心翼翼询问自己的话,“谢大人,成安的死谢大人可也是难过?”
他怎么会难过。
谢昀睁开眼,眸中暮霭沉沉,凝着一层冷霜。
他想起昨夜长风进来禀告的话。
“只恨我是个女子,没权没势的,奈何不了他。”
“若我是男子,能进朝堂,能封侯拜相,定要将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呵……
谢昀轻笑了一声,再睁开眼,眸子深处风起云涌。
当真好大的胆子。
竟起了心想要将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临江城的姑娘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其妙有点慌。
像是叫人惦记了,自骨头缝里渗出一阵寒意,冻得四肢百骸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心里忐忑不宁,说与贴身的丫鬟采雁听。
采雁闻言一努嘴,“可不是叫人惦记了嘛!喏,那张二郎又往咱们家墙头上晃呢!东张西望的,也不知心里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林莺娘顺着采雁的眼看过去。
那张二郎果然贼眉鼠眼地在墙头张望。
这样的地痞流氓,最是可恨难缠。
偏生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便是自己换了个地方生活,日子长了,没有张二郎,也有李二郎牛二郎……
现今自己和采雁孤零零两个姑娘家,没有了林家谢家的庇护,便如案板上的砧肉,谁瞧见了都想上来惦记一口。
不可否认。
江州林家,金陵谢家,对于她们主仆俩而言,是狼窝虎穴,也是庇护。
否则,在这吃人世道上,她们俩能叫人生吞活剥了去。
林莺娘心里有了主意,她总不能日日都叫人惦记着,还是得想法子彻底断绝那些惦记的心思。
最好的办法,是依对门伍婶所言,寻个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