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奕立于阶前,目光如炬,穿透这略显凝滞的空气,灼灼有神地继续陈词。
“将抄没的庞大寺产,田亩、山林、塘堰、店铺,其绝大部分当收归朝廷所有。”
“其中可酌情将其转化为公田、学田,或充作养济院资财,亦可择机低价发卖给无地少地之赤贫之民。”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仿佛在确认每一字的分量。
“此举所得之巨额钱财,尽数充实国库,可兴修水利以利万民,可整饬军备以固国本,可抚恤孤苦贫弱以彰仁政。”
“此乃‘夺佛利以济苍生’之要义,既能根除后患,涤荡积弊,又可收拢民心,稳固社稷根基。”
“同时,此举更能釜底抽薪,极大削弱那些盘踞地方、与寺庙沆瀣一气、吸食民脂民膏的豪强与门阀势力!”
“如此,名目上为整顿教化、规范释门,实则是直捣黄龙、断其根本!”
“既可达成陛下肃清积弊、充盈国库、打击豪强的宏愿,又可巧妙规避那灭佛恶名可能引发的天下震荡、信徒哗变。”
“徐徐图之,分化瓦解,步步为营,方为万全之上策!”
萧隐若端坐在轮椅上,一身玄色官服衬得她面容愈发冷峻。
她凝视着楚奕侃侃而谈的身影,听着这环环相扣、切中时弊的计策,眼神深处骤然翻涌起极其复杂难辨的波澜,似有惊异,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旁的林昭雪则截然不同,她一双明眸亮若星辰,毫不掩饰地投注在自家夫君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炽热的崇拜,在她心中,楚奕此举一心为公,处处为民,为国事殚精竭虑,能臣干吏,忠义无双,莫过于此!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流露出骄傲的神色。
这是,她的男人啊!
颜惜娇的目光也落在楚奕挺拔的背影上,有些出神。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思绪飘忽,无人能猜透这位心思玲珑的女子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是赞叹,是忧虑,还是别的什么牵念?
女帝原本因寺庙之弊而炽烈燃烧的怒火,在楚奕条分缕析的陈述中,渐渐被一种更为锐利的光芒所取代。
良久,她紧抿的唇线缓缓舒展开来,一个明朗而充满力量的笑容在她威严的面庞上绽放。
“好一个‘夺佛利以济苍生’!好一个循序渐进,分化瓦解!”
“奉孝此策,深谋远虑,洞察入微,直指要害,比朕先前那简单一个‘灭’字,高明何止十倍百倍!”
她霍然转身,再次望向那金碧辉煌却象征着腐朽贪婪的寺庙群,山风吹动她明黄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
“便依奉孝之策!”
“隐若,昭雪,尔等全力配合奉孝,即刻着手拟出详尽章程,务求周全!”
“朕,要这天下假借佛名、行藏污纳垢之实的伪佛,无所遁形!”
“更要这被他们鲸吞蚕食、搜刮殆尽的民脂民膏,尽数归还于天下万民!”
“臣领旨!”
楚奕、萧隐若、林昭雪三人神情肃然,齐声应诺,声音在山门前回荡。
女帝威严的凤目再次扫过肃立阶前的楚奕,语气转为平淡却依旧蕴含着无形的压力:
“查抄大雁寺的后续诸般事宜,便交由尔等全权处置,朕需先行回宫。”
她的目光在萧隐若身上似有若无地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难以捕捉,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颜惜娇在登上御辇前,脚步微顿,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地回望了楚奕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言,似有千言万语,几分不舍清晰可辨。
最终,随着她轻盈转身,将一切目光隔绝在内。
“起驾——”
随着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御驾缓缓启动。
萧隐若面无表情地转动轮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停在与林昭雪相对的位置。
她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身着银亮戎装的女将军,声音是一贯的化的冰冷。
“林将军,如今这些涉案僧众,便劳烦你率右武卫精锐,即刻押解回上京。”
“务必确保安全无虞,直接移交大理寺与刑部衙门联合收监、严加看管。”
“本官需留驻此地,继续主持查抄寺产、清点罪证、登记造册诸般事宜。”
林昭雪英气十足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她迎上萧隐若那古井无波的目光,带着一丝疑惑。
她不确定这究竟是职责所在,还是这位心思深沉似海、手段莫测的指挥使大人,有意借此将自己从楚奕身边支开?
然而,她此行奉女帝之命的核心任务,本就是封锁大雁寺、控制所有僧众。
如今首恶已擒,僧侣尽数羁押,首要目标确已达成。
此刻,似乎并没有足够站得住脚的理由,让自己继续滞留此地。
心思电转间,林昭雪压下心头的疑虑,果断地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楚奕。
方才面对萧隐若时的审视与刚毅瞬间褪去,她的眼神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
“夫君,那我先带人回去了。”
这声饱含情意的“夫君”,如一颗看似无意却分量不轻的石子,骤然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萧隐若搭在冰冷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过,她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正在集结的士兵队伍,侧脸的线条冷硬如石刻。
楚奕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空气仿佛骤然降温,那股熟悉的、无形的低气压弥漫开来。
他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分毫未显,维持着沉稳从容的姿态,只对林昭雪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而关切。
“夫人一路辛苦,务必小心谨慎,注意安全。”
林昭雪闻言,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而信赖的笑容,那是只对心爱之人才会流露的真挚笑意。
她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一个转身,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随即,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大批右武卫甲士闻令而动,押解着数百名垂头丧气、面如死灰的僧人,浩浩荡荡地向下山官道行去。
不过片刻功夫。
原本人头攒动的大雁寺山门前,便显得异常空旷寂静起来。
唯有山风吹过古刹檐角铜铃的悠长回响,以及夕阳将楚奕与萧隐若两人孤立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青石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