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武前世看书，书上总说，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
直到今天，当他真正走到了这座帝国权力金字塔的顶端，看着面前这位朝着自己深深躬身行礼的，九五至尊的宣德皇帝，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
朱瞻基妥协了。
那么，作为胜利者，也作为师长，他自然要表达出自己的善意。
蓝武上前一步，双手虚扶。
“陛下，不必如此。”
他的动作，让朱瞻基那僵硬的身体，有了一个顺势直起的台阶。
“监察总司之事，臣会竭尽所能。”
蓝武没有再纠缠于之前的不快，而是直接将话题引向了解决方案。
“陛下若信得过臣，臣愿为陛下分忧，一力促成此事，为我大明，再添一柄整肃军纪的利器。”
这番话，无异于一个明确的信号。
他蓝武，愿意退一步。
他愿意促成这个新机构的建立，为整个武勋群体，甚至他自己都带上枷锁。
朱瞻基沉默地听着，那张年轻的脸上，情绪复杂。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便……有劳师父了。”
……
当朱瞻基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奉天殿偏殿走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没有回自己的乾清宫，而是径直去了仁寿宫。
皇奶奶徐仪华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太好，已经卧床多日。
宫殿内，同样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看到朱瞻基进来，躺在床榻上的徐仪华，那张苍白却依旧雍容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
“瞻基来了。”
“皇奶奶。”朱瞻基走到床边，坐在了脚榻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言不发。
徐仪华是什么人，她看着朱瞻基长大，又在宫中浮沉数十年，哪里看不出自己孙儿的心事。
“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谁又给你气受了？”
朱瞻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今天在偏殿之中，与蓝武交谈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本以为皇奶奶会替他感到不平。
可谁知，徐仪华听完，竟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不挺好的吗？”
“好？”朱瞻基猛地抬起头，满心的愤懑再也压抑不住。
“皇奶奶，这哪里好了！”
“孙儿是皇帝，是大明的天子，可如今，孙儿想做任何事，都要看他的脸色，都要先去征求他的同意！”
“孙儿是想成为像皇爷爷，像太祖高皇帝那样的千古一帝的！可若是什么事都要请教他，都要由他来做主，那孙儿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千古一帝？”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屈辱。
徐仪华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她没有斥责孙儿的失态，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千古一帝……哪有那么好当的。”
她看着殿顶那华丽的藻井，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即便是你太祖爷爷，当年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北伐功成，定鼎天下，那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大权在握，可他老人家恨透了蒙元，一家子都死在元朝那些酷吏贪官的手上，但为了稳住天下，为了让那些读书人归心，他却不得不捏着鼻子，亲口承认蒙元亦是正统。”
“你知道吗？建国初期，朝堂上站着的许多官员，就是前元旧臣，太祖高皇帝看着他们，心里该是何等的煎熬？心中的杀意又该是何等的沸腾，但他忍了，为了大明江山能够稳定，他不得不这么做。”
朱瞻基静静地听着，这些秘闻，他从未在史书上读到过。
“再说你皇爷爷。”
徐仪华的思绪又转了回来。
“他为了能对北方、南边用兵，为了征伐漠北，为了船队能一次次的下西洋，为了维持朝局的稳定，对于国内那些文官勋贵的贪腐之举，很多时候，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是如此，你父皇登基之后，又何至于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整治吏治，去清丈田亩？”
“瞻基啊。”
徐仪华转过头，用她那双虽然浑浊，却依旧睿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孙子。
“为君之道，在于制衡，更在于隐忍。”
“如今你刚刚上位，根基未稳，凉国公虽权势滔天，但他推行的新政，于国有利，他手中的屠刀，斩的也是大明的蛀虫，你让他去做，让他去当那个恶人，你在后面看着，学着，这有什么不好？”
“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只要这江山，还是姓朱的，只要这天下，能长治久安，越来越好，便足够了。”
“再说了蓝武是你的姑父，有你姑姑看着，宫里有我在，有你母后在，有你太祖、你爷爷亲封的驻扎在天下各地的卫所士兵，他是造不了你的反的。”
“而且我看了蓝武三十年了，他是绝不会造反，你该心胸开阔一些的。”
朱瞻基闻言，沉默了。
他心中那股愤懑之情，虽然没有完全消散，却被皇奶奶这番话，给死死地压了下去。
他知道，皇奶奶说得都对。
道理他都懂。
可他就是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是天子，却要在一个臣子面前，如此憋屈。
良久。
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孙儿……知道了。”
他答应了下来。
但他心里，却另有盘算。
皇奶奶说得对，为君之道在于隐忍。
那就忍。
他看着窗外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心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自己还年轻。
而师父，终究是会老的。
只要自己能活得比他长，只要自己能持续性地保持健康，总有一天，这大明的天，会真真正正，变成他朱瞻基一个人的天。
他要等。
等到蓝武老了，病了，死了。
等到那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去实现自己那成为千古一帝的抱负。
徐仪话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立马就知道他的想什么了，他也没有再多劝，而是从自己枕头下面掏出了一个小册子递给了朱瞻基。
“瞻基，这是太祖还在世时，留下的一些手札，里面有凉国公，还有我大明朝的一些隐秘，你现在也是皇帝了，可以知道了，回去之后，看看吧！”
徐仪华语重心长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