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送香蝉鸣燥,旧识新交话江湖
夏至一过,桃林便浸在一片浓绿里。院中的老桃树早已褪去粉白,枝繁叶茂如撑开的巨伞,青涩的桃果藏在叶间,被日头晒得愈发饱满,偶尔有熟透的落果“咚”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甜浆;池塘里的荷叶挨挨挤挤,撑起一片清凉,粉白的荷花从绿伞间探出头,风过时,香得人骨头都酥了;只有那丛镇魂花,叶片绿得发黑,边缘的锯齿在烈日下闪着锐光,像群蓄势待发的小武士。
林羽正在树荫下教小安练剑。少年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布剑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一招“流云式”刚划到一半,手腕忽然一沉,木剑险些脱手,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沉气,腰腹用力。”林羽握住他的手腕,引导着他将力道从脚跟贯至剑尖,“你看这荷叶,看似柔弱,却能承住露水珠,靠的就是这份内里的劲。”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在小安细瘦的手腕上,稳得像块磐石。
小安咬着牙,重新摆开架势,木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林羽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用真剑劈开木桩?”他喘着气问,眼里的光比头顶的日头还亮。
“等你能让这木剑‘听话’了。”林羽笑着松开手,从石桌上拿起水壶递给他,“先歇会儿,喝口水。”
李逸尘扛着个竹编的捕蝉笼从桃林深处钻出来,笼子里爬着几只翠绿的蝉,正“知了知了”地叫得欢。“小安,你看我逮的‘高音歌唱家’!”他把笼子往石桌上一放,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靛蓝色的蜡染短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晚上油炸了,撒点椒盐,香得能让你把舌头吞下去!”
“不要!”阿依抱着芦笙从药房跑出来,银镯子叮当作响,“蝉在树上唱歌多好听,炸了多可惜。”她指着笼子里的蝉,认真地说,“它们是来报夏天的,我们该谢谢它们才对。”
“哟,我们阿依还会替虫子说话了。”李逸尘故意逗她,伸手去够笼子,却被阿依一巴掌拍开,“行行行,放了放了,等会儿让它们给你伴奏吹芦笙,成不成?”
阿依这才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转身往厨房跑:“张婶做了荷叶粥,我去端出来,冰镇过的,可凉快了!”
林婉儿坐在廊下的竹榻上,手里绣着块荷花纹的帕子。碧色的丝线在素白的布面上游走,渐渐勾勒出片舒展的荷叶,叶边还坠着颗晶莹的露珠,针脚细密得连风都钻不进去。她抬头时,正见林羽望着她,目光落在帕子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脸颊顿时微微发烫,手里的绣针差点扎到指尖。
“苏先生呢?”她连忙转移话题,将帕子往竹篮里藏了藏。
“在书房看信呢。”林羽的目光移开,落在院门口,那里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方才望海镇的王掌柜派人送了封信,说是中都的张校尉要带些学子来桃坞研学,过几日就到。”
“真的?”林婉儿眼睛一亮,“那得把东厢房再收拾出来,阿依住的那间旁边还有两间空着,正好给他们住。”她起身往厢房走,发间的银桃花簪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我去把去年晒的荷花茶找出来,给他们沏着喝。”
苏长风从书房出来时,手里捏着封信,信纸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反复看过。他走到廊下,望着池塘里的荷花,轻轻叹了口气:“‘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张校尉说,中都的荷花也开了,孩子们总缠着他问桃坞的故事,非要来亲眼看看。”他转头看向林羽,“玄清道长年轻时,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孩子来看看也好,让他们知道,江湖不止是书本里的刀光剑影,还有这柴米油盐里的守护。”
“我去后山打些野味,给他们接风。”李逸尘说着就要去取弓箭,却被苏长风叫住。
“不必铺张。”老人摆了摆手,“张校尉特意说,就吃些家常便饭,让孩子们尝尝桃坞的荷叶粥、桃花酥,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他指着墙角的灵犀草,“让他们认认这些草药,讲讲灵隐村老妪怎么用它们治风湿,讲讲苗寨的阿依怎么用它们防瘴气,这才是最鲜活的学问。”
午后,日头最烈的时候,蝉鸣像潮水般涌来,把整个桃坞都泡在声浪里。林羽和李逸尘在树荫下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砰砰”作响,与蝉鸣交叠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小安蹲在捕蝉笼旁,看着里面的蝉振翅,忽然打开笼门,说:“放它们走吧,让它们去告诉别的蝉,桃坞的人不欺负它们。”
蝉“扑棱棱”飞出来,钻进桃树叶里,叫声似乎更响亮了些。阿依抱着芦笙,坐在荷塘边的柳树下,吹起了苗寨的《荷风谣》,调子清清凉凉的,像从沅江引来的流水,瞬间驱散了几分暑气。
林婉儿端着冰镇荷叶粥出来时,正见林羽望着荷塘边的阿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她把粥碗放在石桌上,轻声说:“这粥里放了些莲子,是王掌柜从望海镇的荷塘采的,说能清心火。”
林羽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像是被荷风熏过。“你也歇会儿。”他拿起一碗粥递给她,“刚劈完柴,我去把水缸挑满。”
看着他挑着水桶走向井台的背影,林婉儿的心跳莫名快了些。她想起去年在中都,他挡在她身前挥剑的模样;想起苗寨的吊脚楼里,他笨拙地学绣桃花帕的样子;想起无数个寻常的清晨黄昏,他看着她时,眼里藏不住的暖意。这些画面像荷叶上的露珠,一颗一颗,在记忆里滚来滚去,闪着细碎的光。
傍晚,晚霞把天空染成了胭脂色,池塘里的荷花在暮色中泛着朦胧的白。张婶做了满满一桌菜:有荷叶包着的粉蒸肉,香得人直咽口水;有凉拌的藕尖,脆生生的带着点酸;还有冰镇的酸梅汤,里面浮着几颗饱满的杨梅。
李逸尘正跟小安抢最后一块粉蒸肉,筷子撞得“当当”响;阿依教林婉儿唱《荷风谣》,两人的声音一高一低,像荷塘里的蛙鸣;苏长风坐在主位,慢悠悠地喝着酸梅汤,看着院里的热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
林羽望着这满院的烟火,忽然觉得,玄清道长说的“种人心”,大抵就是这样——是望海镇送来的莲子,是中都学子即将踏来的脚步,是苗寨芦笙里的牵挂,是这一桌一饭里,藏不住的人间烟火。
他知道,过几日,桃坞会迎来新的面孔,会响起新的笑语,会把这守护的故事,又往外讲了一程。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添几双碗筷,泡一壶荷花茶,让每个走进桃坞的人,都能闻到这满院的香,感受到这藏在柴米油盐里的,最踏实的江湖。
夜色渐浓,蝉鸣渐渐低了下去,荷塘里的蛙鸣却愈发响亮。廊下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落在荷叶上,映出晃动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拍打着这夏夜的宁静。远处的望海镇传来几声犬吠,混着桃坞里的笑语,在风里漫开,温柔得像首未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