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羽城,夜色如墨,别驾府的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与遥远北地寒月关此刻想必已然大乱的景象不同,这里一室沉静,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间或可闻。
狄仁杰执黑,荀彧执白,两人凝神对弈,棋盘上的厮杀无声却激烈。
“看来,我们布下的这第一枚棋子,已然扰动了北境那潭深水。”狄仁杰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在空中停顿片刻,最终落在了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位置,却隐隐截断了白子的一条活路。他抬眼看向荀彧,目光平静深远。
荀彧微微一笑,并未急于应子,而是从身旁的案几上取过几卷用细麻绳系好的密报,一一在狄仁杰面前摊开:“怀英兄,正如你我所料,镇北军的萧岩,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昨日,他已在寒月关召集了北境十二路边军的头领。名义上是共商边防,实际上,哼,”他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的锐利,“不过是想抱团取暖,试探朝廷的底线罢了。”
狄仁杰拿起一份密报,上面用蝇头小楷详细记录了与会者的名单、大致的谈话内容,甚至连某些将领私下流露出的不满与恐惧都略有提及。他看得仔细,不时微微颔首。
“自然,”荀彧端起手边的清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为了让他们这场‘盛会’更热闹些,我也让人在暗中‘不小心’透露了一些关于平阳军和玄羽城卫军正在集结调动的‘内幕消息’。想必此刻,那些心怀鬼胎的将军们,已经如坐针毡了吧。”
“好一招敲山震虎,釜底抽薪。”狄仁杰放下密报,抚掌赞道,“这些边将,平日里便如一盘散沙,各有算盘。如今内有猜忌,外有‘强敌’,必然人心惶惶,不攻自乱。文若兄此计,不费一兵一卒,却胜过千军万马。”
“怀英兄谬赞。”荀彧摆手笑道,“不过是些许扰乱视听的手段罢了。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不过,经此一役,他们想要再拧成一股绳,怕是难了。这便为我们接下来的动作,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正是如此。”狄仁杰点头赞同,“让他们在恐惧中互相猜疑,在猜疑中各自为战,我们便可从容布局,寻其破绽,然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未尽之语,却已不言而喻。
两人正分析着局势,探讨着下一步如何精准地在这潭已被搅浑的水中下饵捕鱼,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别驾府仆役服色的侍从在门外垂首恭立,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急切:“启禀别驾大人,狄总监察使,州牧韩大人府上派人紧急传话,说是有万分紧要之事,务请狄总监察使即刻前往州牧府一叙,片刻不得耽误!”
狄仁杰与荀彧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语,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凝重。韩明远深夜急召,如此郑重其事,必然不是寻常事务。
“莫非……是京中来了消息?”狄仁杰缓缓起身,眉宇间掠过一丝思索。
“十有八九。”荀彧也站起身,神色恢复了平日的从容,“怀英兄且去处理,我在此静候佳音。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差人告知。”
“有劳文若兄。”狄仁杰拱了拱手,不再耽搁,随着前来传话的仆役快步离去。
州牧府的书房内,与别驾府的清雅闲适不同,此刻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的压抑。韩明远并未安坐,而是在灯影下负手踱步,他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此刻竟有几缕散乱,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见到狄仁杰进来,他立刻挥退了所有侍立在侧的下人,并亲自上前,将书房厚重的楠木门紧紧关闭。
“狄大人,你来了。”韩明远转过身,指了指书案上一个上了铜锁的描金漆盒,“陛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亲笔密旨。”
狄仁杰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他走到书案前,韩明远已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了漆盒,从中取出一份用明黄色绫锦包裹的卷轴,郑重地交到狄仁杰手中。
展开密旨,熟悉的御笔映入眼帘,字迹雄健,力透纸背。旨意的内容并不冗长,但每一个字都似乎带着千钧之力:其一,准先前所奏,命破虏将军高顺,即刻起程,前往北凉关,接任防御使一职,统领北凉关一切军务。
其二……看到此处,狄仁杰的目光微微一凝。
“高将军的任命,陛下准了。”韩明远看着狄仁杰的神情,声音复杂地开口,“这对稳定北凉关,乃至整个北境的军心,都是一件好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只是,狄大人,陛下在任命高将军之后,还另有一道措辞极为严厉的嘱咐,是单独下给你我的。”他走到狄仁杰身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有旨,着令我二人,务必彻查边军之中,凡有勾结外族、走私军械、贪墨粮饷、欺压良善之徒,一经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狄仁杰捧着密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韩明远,眼神交汇的瞬间,许多未尽之言,已在彼此心中了然。
高顺的任命,是安抚,是掌控,是定北境之基石;而这道“严查”的密令,则是出鞘的利剑,是整肃的决心。只是,这把剑该如何使用,何时出鞘,指向何方,其中的分寸与火候,却需要他们二人仔细拿捏,万万不能有丝毫偏差。
“定远军一案,虽然证据确凿,但在朝中,想必还是引起了不少风波和非议。”韩明远负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陛下此番旨意,既是给了我们放手施为的权力,让我们不必再束手束脚,也是在看着我们,能不能把这件事情办得既漂亮,又稳妥啊。狄大人,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下官明白。”狄仁杰的声音平静,“韩公放心,陛下圣意,下官已然了然于胸。此事关乎北境安危,关乎大安国本,下官定当殚精竭虑,不负圣恩,亦不负韩公所托。”
离开州牧府时,已近子夜。
皇帝的意图,如同一幅展开的画卷,在他狄仁杰中逐渐清晰:清洗的行动必须继续,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清洗的方式,必须改变。目标要更精准,证据要更确凿,手段要更周全。不再是疾风骤雨般的横扫,而应是润物无声般的渗透,而后才是雷霆一击的清除。
返回灯火通明的监察司衙署,狄仁杰没有丝毫倦意,他立刻召来了李元芳,以及另一名他深为倚重的心腹干将——曾泰。曾泰原是御赐千牛卫中的一名校尉,因武艺出众,且为人沉稳干练,心思缜密,被狄仁杰特意选拔出来,调入监察司委以重任。
这些时日以来,他协助李元芳处理了不少棘手的案件,其能力已得到充分证明,在司中的地位也仅次于李元芳。此刻深夜被狄仁杰急召,他便知必有重大且机密的任务要交办。
签押房内,巨大的北境堪舆图铺满了整张桌面。狄仁杰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地势险要的云中关。
“元芳,”狄仁杰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望向侍立在侧的李元芳“你挑选几名精明强干的弟兄,即刻启程,秘密潜往云中关左近一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郑虎此人,在寒月关之会上虽未曾有太过出格的言行,但其言辞闪烁,神态倨傲,本官观之,此人看似粗莽不文,实则城府极深,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常年镇守云中,与北蛮诸部往来最为密切,其中必然藏匿着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甚至可能涉及通敌资敌的重罪。你此去,务必小心谨慎,乔装改扮,严密监视,深挖细查,务必找到他违法乱纪、乃至叛国通敌的确凿证据。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属下遵命!”李元芳抱拳躬身:“大人放心,元芳定不辱使命,必将郑虎的罪证查个水落石出!”
“好。”狄仁杰微微颔首,又转向一旁神色沉静的曾泰,“曾泰,本官另有重任交予你。你即刻着手,全面负责迎接高顺将军前来北凉关赴任的一切筹备事宜。”他加重了语气,“北凉关初定,人心未稳,百废待兴,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从粮草军械的清点登记、防务图籍的预备,到高将军行辕的安排、乃至安抚北凉关原有将士的情绪,事无巨细,皆需你亲自督办,务必做到万无一失。要确保高将军抵达之后,能够心无旁骛,顺利接掌北凉关所有军政大权,尽快将北凉关打造成一把真正能够威慑北蛮、拱卫我大安北境的坚固屏障和锋利尖刀。”
曾泰面容刚毅,闻言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钧命,属下谨记在心。请大人放心,属下必将所有事务一一办妥,绝不辜负大人所托!”
将两件最为核心的要务部署下去,狄仁杰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因长时间思虑而有些发胀的眉心。
恰在此时,一名负责汇总各地密报的亲信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启禀大人,刚刚收到从寒月关方向星夜传回的最新密报。据称,那些参加秘密聚会的各路边军统领,在听闻平阳军与玄羽城卫军‘大军压境’的消息之后,已是彻底乱了方寸,当场便作鸟兽散,各自带着亲信家将,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各自的驻地。据说沿途为了争抢道路,不少人马之间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内讧和踩踏,显然都已被吓破了胆,再无半分先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
狄仁杰闻言,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好,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想发展。
敲山震虎,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决心和监察司的手段;分化瓦解,让他们在恐惧和猜忌中彼此离心离德。这两步棋,算是稳稳地走下去了。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李元芳那边的消息,然后,便是收网的时候了。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处理完手头最后几份公文,又对明日的诸多事宜在心中略作计较,狄仁杰才吹熄了桌上的烛火。
狄仁杰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那轮悬于天际的孤月,以及更为遥远的北方星空,久久不语。
北境的棋局,已然入局,接下来,每一步都需更为谨慎。他微微阖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