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寅有些烦躁,其实很不愿意跟着这俩家伙同行,这座山水集市,自己一个人逛逛,说不得才能多出不少乐趣。
不过虽说在这边不能杀人,但倘若真有刺客要冒大不韪,非要在这里动手呢?那自己一个疏忽,让这俩做了一对亡命鸳鸯,算谁的?
以后每年清明给周迟烧黄纸,有些麻烦的。
之后三人再闲逛这座山水集市,白溪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她就只是低头把玩着周迟送的那枚刻有共白头的印章,爱不释手。
孟寅看着这个平日里好像是人畜勿近的昔年东洲第一年轻天才,有些感慨,忍不住问道:“周迟,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真没给她灌什么迷魂汤吗?又或者她真没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
周迟讥笑一声,“怎么?嫉妒还是羡慕?”
孟寅冷哼一声,“我是怕遭算计,你生得又不好看,嘴又笨,平白无故有这么一个女子为你着迷,那不正常的,你自己上点心吧。”
周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道:“有拿自己性命来算计的吗?”
孟寅有些恼火,无法反驳。
小镇一战,白溪的性命也都是拿出来赌了,一个不好,他们俩,是容易真做亡命鸳鸯的。
孟寅偃旗息鼓,问了点正经事情,“宝祠宗那边肯定有登天了,有几个你推算过吗?或者说潮头山那边,有给过消息?”
周迟一边走,一边说道:“潮头山那边没有消息,至于按着我原本推算,宝祠宗至少有两个登天,但如今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家伙都能登天,那就不该是只有两个了,我觉得至少活着的还有两到三人,那位宝祠宗主,明面上是归真巅峰,但实际上,我觉得他早就是登天了。”
孟寅扯了扯嘴角,“这帮老东西,挺会算计,准备到时候打一个出其不意?”
周迟笑道:“有登天都还好,我就怕到最后,冒出来个云雾境,那到时候,咱们就等着被收拾吧。”
孟寅赶紧按住周迟肩膀,“别乌鸦嘴,我还有几十个学生没收呢,要是早早就跟着你死了,到了下面,你看我让不让你清净。”
对此周迟只是一笑置之。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座杂货铺子前,不过山上修士的杂货铺子和山下的杂货铺子,一直都不是一回事。
真要说起来,可以说是山下杂货铺子和典当行的结合,这些山上的杂货铺子可以在这里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就像是之前周迟在赤洲得到的酒虫,在这边偶尔碰碰运气就有类似的小精怪,但数量极为稀少,东洲不仅是术法落后,其余修行一切的东西,其实都要落后不少,只有山下百姓的日子,倒是相差不多。
踏入这座叫做草木灰的杂货铺子,里面昏暗,没有什么光亮,只有一个烛台在柜台上放着,空气里有些油脂的香气。
这一看就是那些鲛人所做的蜡烛了,这种蜡烛,只要一点油脂,就能燃烧许久,不用时时更换,传说那些个帝王陵寝,就会安放此物,下葬之时点亮,燃烧千万年,便是所谓的长明灯。
老掌柜趴在柜台上打盹,但听着脚步声,很快就睁开一双浑浊的双眼,看向这边踏入铺子的三人,打量了一番,笑呵呵问道:“道友买还是卖?”
周迟往前走到柜台前,笑道:“有些小玩意。”
老人听着这话,也没多在意,只是说道:“那道友就拿出来看看,东西不错的话,价钱好说。”
他没上心是因为看眼前三人年轻,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但也有些期待,要知道,很多时候,人不可貌相,万一这三人出自那些一流大宗,手里有不少宗门长辈赏赐的宝贝,也说不准的。
周迟取出一件方寸物,递给老人。
这是那宝祠宗的老人的遗物,周迟的好习惯就是杀人之后,会把这些个该拿的东西都收回来。
不过老人那方寸物里,东西不多,梨花钱更是寥寥,他这些年无限接近那片凉夜,早已经生出大畏惧,身外之物几乎尽数被他用来换做延长寿元的东西。
不过到底是一位登天修士,自己仅剩下的东西,同样价值不菲,都是一些辅助修行的东西,还算值钱。
尤其是一个香炉和一把线香,都不是凡物,修士闭关之时,点燃一支,能够静神修行,不使心神纷乱,从而事半功倍。
老掌柜看着那个香炉,有些满意,最后开价也算让周迟满意,之后其余几件东西,也都没有过多讲价就敲定了价格。
只是当老掌柜将一袋子梨花钱要递给周迟的时候,周迟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着问道:“道友,可有剑气符箓。”
老掌柜点点头,“自然,道友要哪种?是黄符,还是青云符,亦或者紫霄符?”
“咸雪符。”
周迟看着老掌柜笑问道:“有么?”
老掌柜瞥了周迟一眼,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而是笑眯眯道:“道友是替师长购买?在东洲,用到咸雪符的剑修,可不太多啊。”
周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眼前的老掌柜。
老掌柜盯着眼前的年轻剑修,忽然叹了口气,“原来是重云山的周掌律,老朽就是说一般人哪里能用得起这咸雪符呢。”
周迟不置可否。
“只是周掌律,老朽倒是很好奇,这山水集市里,有不少杂货铺子,周掌律如何能笃定老朽这里有咸雪符?”
老掌柜有些好奇,笑着开口。
剑气符箓,东洲这边,寻常的不少,但咸雪符还真不是随便能买到的,像是在东洲之外,就说赤洲,只要有钱,咸雪符还是想要买多少,就能有多少。
只从这一点来看,东洲和其余几洲的差距就极大了。
当然,这一切还是源于东洲剑修太少,没有人用这玩意,自然而然也就不会有太多。
而且价钱也会更贵。
周迟微笑道:“在下要是说清楚缘由,前辈可否白送在下几张?”
老掌柜抽了抽嘴角,“周掌律还真是狮子大开口,这送几张,可要了小老儿的命。”
孟寅适时接了一句,“与人为善嘛。”
老掌柜冷冷看了这边的孟寅一眼,懒得理会他。
周迟开口说道:“前辈这座杂货铺,用鲛人蜡烛,此物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但一般的杂货铺子不会用的,既然前辈用此物,就说明前辈并不是太在意梨花钱的,修士开铺子,本质上和山下的商贩一致,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想的是如何挣钱,像是前辈这样,这铺子只怕也就是开着玩的吧。”
眼见老掌柜就要开口,周迟继续说道:“鲛人蜡烛其实还有一个作用,燃烧之时可以将此地的空气中的尘埃吸取,一张咸雪符的保存,其实是见不得那些尘埃的,时间越长,那符纸上留存剑气的能力,就越差,不过这种方式其实已经有些过时了,至少在东洲之外,已经不用此法保存符纸了。”
老掌柜双眸里闪过一抹异样,只是依旧没能开口说话,周迟便已经笑道:“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前辈其实除去是一位剑修之外,还是一位制符师吧?”
“制符师?”
孟寅第一个开口,他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老掌柜眯起眼,“了不起,人都只说重云山的新掌律是个剑道天才,假以时日会成为这东洲最了不起的剑修,今日一见,世人所知何其少,周掌律这眼光,见识,哪里能算是个年轻人呢?”
在东洲,好的剑气符箓少,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这边的制符师少,没有几个人能弄出像是咸雪符这样的东西,那自然而然市面上就难以见到咸雪符,且……价格昂贵。
当然,根本原因,还是那句话,剑修数量太少。
所有做过生意的商贩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件货物是不是好卖,其实和价格都没太大的关系,只看是有多少人需求。
而在东洲,就差的是这个。
“前辈是个制符师,但这些年,想来制符不多吧。”
周迟忽然开口,“晚辈倒是想跟前辈做笔买卖。”
老掌柜眯起眼,呵呵笑道:“周掌律要是请老朽去重云山做客卿之类的,那就罢了,别说重云山连剑宗都算不上,就算是那几座剑宗,老朽也看不上眼。”
孟寅接过话来,“咋的,这么狂啊?”
老掌柜依旧不理会他,周迟则是说道:“前辈是觉得自己制符,若是不能交给有资格用的人,那不如不制?”
老掌柜皱了皱眉,啧啧道:“怎么回事,周掌律莫非是老朽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山水集市里碰到周迟,更没想到,这个早就声名在外的年轻剑修,居然能把自己一举一动都看透。
这样的事情,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
周迟笑道:“不过是多想了一些,多说了一些,说得不对,前辈可别生气。”
老掌柜呵呵一笑,“如今名满东洲的周掌律哪里会有不对。”
周迟没说话,只是取出一支毛笔,微笑道:“此物名为赤龙须,前辈请看。”
他将毛笔递给老人,后者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接过去,打量片刻之后,这位隐退多年的老人,忽然瞪大眼睛,忍不住赞叹,“好一支箓笔!”
用来写就剑气符箓的毛笔,在剑修那边可能称呼随意,但在一位制符师口中,必定是最为正统的称呼。
“如此箓笔,如今东洲不可能有,周掌律从何处得来?”
老掌柜明显比之前要激动了许多,毕竟在他看来,自己所制符箓,许多剑修就算是得到了,也不知道善用,都是暴殄天物。
想要认真对待一张咸雪符,剑修修为高低暂且不论,只说一件事,那就是写符之笔,不能随意,不然剑气折损太多。
“赤洲。”
周迟微笑道:“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只论剑道,东洲,的确有些落后了。”
老掌柜皱了皱眉,“我东洲不是没……”
他话没说完,将符箓便递回给周迟,“周掌律对剑气符箓,看起来也颇有研究,至少在对待符箓上,并不轻慢,还真是难得。”
“既然如此,晚辈还不能用前辈制的符?”
周迟看向老掌柜,后者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其余人出去。”
孟寅听着这话,刚要开口,老掌柜就冷笑道:“你又不是剑修,瞎掺和什么?你要是不出去,那这笔买卖没得谈。”
孟寅扯了扯嘴角,然后很快便挤出一个笑脸,“行,那你们慢慢聊。”
他往外走去,白溪对此只是看了周迟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之后,也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铺子里就只剩下两人,老掌柜才缓缓道:“周掌律如今在东洲,名声已然不小,但说实话,距离老朽心里所想之人,尚有差距。”
周迟一怔,随即问道:“难道前辈为某位大剑仙制符过?”
老掌柜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老朽的恩师,曾经为一人制符,那人,可不是一般的大剑仙。”
“恩师还在的时候,常常提及此事,耳濡目染之下,老朽也想如同恩师一般,若是所制剑气符箓能为那样的人所做,此生方不留遗憾。”
周迟看向老掌柜,微笑道:“可是那人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老掌柜愣了愣,“周掌律知道老朽说的是谁?”
周迟点点头,“如今东洲不让提他的名字,但当年名动七洲,自然还有人记得,不过前辈若是执意觉得用前辈所制符箓之人,必须是那样的大剑仙,晚辈如今的确不够格,真要说谁够格,大概只有那位观主,能让老掌柜满意了。”
“老朽不傻,那位观主也看不上老朽所制符箓。”老掌柜摇摇头。
“晚辈如今境界不高,但若是前辈愿意相信晚辈,或许以后,前辈不会觉得后悔。”
周迟笑了笑,“尽量不辱没前辈的符箓。”
老掌柜说道:“真要说,东洲无人比你更适合了,但老朽也想说,你如今处境,还有未来吗?”
“你既然来了山水集市,不妨去四楼看看,那边有一处悬赏榜,你的性命如今很值钱,悬赏之人,你应该清楚,在如今东洲,招惹了他们,即便你是个年轻天才,也不见得真有活路。”
在如今的野修里,周迟的名声极大,不是因为他也是野修,而是有人早就悬赏要他的性命。
至于是谁,其实在如今的东洲,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宝祠宗,对于所有东洲修士来说,都是一座大山。
周迟平静道:“晚辈在甘露府,才杀过一个宝祠宗的登天,想来不久,就会有消息传出来。”
老掌柜蓦然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如此,还不配吗?”
周迟平静道:“如今东洲大部分修士都觉得晚辈迟早要死于那宝祠宗之手,可晚辈不这么觉得,有些事情,总是要试试才知道的。”
老掌柜笑道:“如此自信?”
“难道前辈口中那人不自信?”
周迟淡然道:“晚辈虽说不见得比那位天赋更高,但自信一事,晚辈还是有些的。”
老掌柜沉默许久,平静道:“老朽的符箓虽说算不上世上顶尖,但老夫绝不愿意寻常剑修使用,你若是想用,老朽愿意为你制符,不收梨花钱,你出钱购买材料即可。”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看向周迟,轻声道:“恩师的境遇,老朽羡慕了许多年,可看遍东洲这么多年,却没有碰到任何一人适合,如今你自己找上门来,老朽愿意相信是缘分,若是你真有成就,老朽此生,便是无憾了。”
周迟点点头,笑道:“不过晚辈在之前一战,剑气符箓消耗殆尽,如今不知道前辈还有多少咸雪符能给晚辈?”
老掌柜哈哈大笑,“正是如此,剑修与人厮杀,境界不足,便要借助这剑气符箓才是,许多人用这剑气符箓写就,只是为了留给晚辈当保命符,那也算会用符箓?!”
“善用剑气符箓的剑修,同境即便是以一敌多,仍游刃有余,像你这般跨境杀人,更能彰显剑气符箓的作用,很好,很好!”
说着话,老掌柜拿出一个木盒,放在柜台上,“这里有一百余张咸雪符,都是老朽这些年所制,你可全部带走。”
周迟打开木盒,看了看里面的那些咸雪符,拿起一张,细细感受,有些吃惊,这些咸雪符的品质,居然比他在赤洲那边买的,都要好不少。
周迟说道:“可晚辈如今囊中羞涩,先打个欠条?”
老掌柜摇头,“这些可算都送你的,但有一个条件。”
“前辈请说。”
周迟一本正经,“若是能办,定不推脱。”
老掌柜笑道:“老朽这辈子练剑寻常,但在制符一道上,颇有些天赋,故而恩师特别器重老夫,将一身所学尽数相传,但这些年一直声名不显,在东洲,也没什么法子了,但世人修行,总有所求,老夫所求便是名扬四海,你以后若真有大成就,可否对世间修士说一句,东洲有个制符师,叫夏时,手艺不错,制符有一手。”
……
……
走出铺子,周迟收获不少,孟寅当然是第一时间迎上来,问道:“怎么样了?”
周迟一边走,一边给两人说起这笔买卖,“本来觉得不太容易,不过老前辈真是洒脱,不仅送了这些咸雪符,还愿意先搭钱自己制符,这样一来,我又欠一笔债了。”
早在赤洲的大霁,周迟就欠了一笔钱,是为了一把剑鞘,如今又是剑气符箓,要不是没有那笔远在赤洲的买卖,这会儿只怕真是该想着去哪里搞点钱了。
白溪轻声道:“到底只是图个名声而已吗?”
周迟点点头,“其实人在世上,总是有所图的,只要没有影响他人,怎么样都没关系,理解就是了。”
孟寅点头,“说得极是,我早说那以邪修炼制法器一事,就理应如此的。”
周迟懒得理他,只是很快来到四楼,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悬赏榜,那上面,悬赏周迟。
百万梨花钱。
一旁的白溪,也有八十万。
孟寅看来看去,却没有再这里面看到他的画像,皱起眉头,很是不满。
周迟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很快了,再等些日子,这上面就能有你的名字了,不要着急。”
孟寅挑眉,“能比你更高吗?”
“那不可能。”
周迟哈哈一笑。
孟寅懒得跟他多说,而是问道:“咱们来之前,你就知道这里有个不错的制符师,打定主意要骗他的咸雪符?”
周迟摇摇头,“机缘巧合而已,你别想太多。”
“那依着你的性子,特地来一趟这山水集市,定然是有所求的,我不相信你就是随便逛逛,或者只为了这些剑气符箓!”
孟寅眯起眼,“老实交代。”
周迟有些无奈,“不是,你真不觉得那些剑气符箓很重要吗?要是没这些东西,我可撑不到你来。”
孟寅一脸狐疑。
“不过你的确说得对,我这次来这里,肯定是有人想见的。”
周迟微微一笑,“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叫我。”
……
……
在山水集市顶楼,这里没有任何一间铺子,而是一座宅邸,有个黑袍中年人,正坐在庭院里的一座凉亭下,自己跟自己下棋。
有人走入凉亭下,轻声开口,“先生,来了三个人。”
黑袍中年人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一个剑修,一个女子武夫,一个读书人。”
那人点点头,“在那边,他们三人杀了那位宝祠宗的修士,境界很高。”
黑袍中年人抬起头来,笑道:“很不容易了,这件事就算是三人联手,也不见得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更何况,如今这东洲,能出现这三个天才,都不算容易,他想见我,你便请他来见我吧。”
那人疑惑道:“只见一人?”
黑袍中年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