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叔伯,婶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杯酒,我敬大家。”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惭愧和感激,“我孙玄,小时候皮实,没少在村里惹是生非,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没少让各位叔伯操心。
感谢各位长辈那时候的宽容,没真跟我这小屁孩一般见识。”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真诚:“更要感谢各位叔伯,对我们家,一直以来的照顾。
以前的事,现在的忙,我心里都记着。我孙玄是孙家村的人,根在这儿。这杯酒,我干了,敬各位叔伯!”
说完,他一仰头,将杯中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一股热流从喉咙直烧到胃里。
“好!”
“玄子,说这话就见外了!”
“都是自家人,应该的!”
炕上的众人纷纷出声,语气里带着感慨和动容。
他们也立刻端起自己的酒杯,无论是能喝的还是不能喝的,此刻都没有丝毫犹豫,齐齐仰头干了。
支书喝得急,呛得咳嗽了两声,脸憋得通红,却还是摆着手表示没事。
这一杯酒下肚,仿佛将彼此间那层因身份、能力变化而产生的微妙隔膜也冲淡了不少。
有了孙玄这主动敬酒、放低姿态的开场,饭桌上的气氛真正热烈了起来。
众人开始动筷子,边吃边聊,话题从村里的收成、猫冬的闲话,慢慢又绕到了孙玄带来的那八个名额上,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孙玄的赞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民兵队长孙大壮,一个黑壮的汉子,率先端起了酒杯,脸色涨红,带着庄稼汉的直率:
“玄子!叔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但这杯酒,叔必须敬你!你为村里办了天大的好事!哥叔谢谢你!”说着就要给孙玄敬酒。
“使不得!大壮叔,这可使不得!”孙玄连忙摆手,身子往后倾,“我是晚辈,哪有让长辈敬酒的道理?这杯该我敬您!”他赶紧给自己满上。
“玄子,你就让大壮敬你一杯吧!”会计老孙头也帮腔道,“你这事办的……我们这心里,不表示一下,实在过意不去啊!”
“是啊,玄子,你就让我们敬你一杯吧!”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混合着感激、激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他们需要用这种最传统、最直接的方式,来宣泄内心积压的澎湃情绪,来偿还(哪怕是象征性的)那份沉甸甸的人情。
孙玄看着这一张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此刻却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着红光的面庞,看着他们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真诚与希冀,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求助似的看向大队长孙永年。
孙永年叹了口气,拍了拍孙玄的肩膀,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一锤定音:“小玄子,你就……受了吧。
你这情分太重了,八个名额啊……这是能给八个家改换门庭的机会!
你要是不让他们敬这杯酒,他们今晚,怕是觉都睡不着了。这酒,你喝了,他们心里才能稍微踏实点。”
话已至此,孙玄知道再推脱就是矫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既然各位叔伯这么说,那我孙玄今天就托个大!这酒,我喝!但咱们说好,就这一轮!后面还是我敬各位叔伯!”
“成!”“就一轮!”
众人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于是,孙玄端坐在炕上,依次接过了支书、会计、民兵连长、妇女主任,以及大队长再次满上的敬酒。
每一杯,他都认真地与对方眼神交流,然后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路灼烧下去,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清明。
这一杯杯酒,喝下去的是情义,承载的是责任,更是将他和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一轮敬酒下来,孙玄感觉胃里有点翻涌,虽然他酒量不错,但这种急酒加上混酒,后劲也着实不小。
他吃了口菜压了压,感觉差不多了,便提出了告辞。
“六大爷,各位叔伯,婶子,我吃好了,酒也喝到位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家里还有一摊子事。”
他这话半真半假,家里确实有事,但他也看出,几位村干部虽然面上热情,但眼神深处都藏着一丝急切——那名额如何分配,是眼下他们最焦心的问题。
果然,听他这么说,众人虽然嘴上客气地挽留了几句,但并未强求。
“行,玄子,那你慢点走,路上滑。”
“回去好好歇着,今天辛苦你了。”
“名额的事你放心,我们一定办好。”
众人纷纷下炕,簇拥着孙玄走到院门口。
寒风吹来,让酒意上头的孙玄精神一振。
他再次与众人道别,然后转身,踩着积雪,朝着自家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大队长、支书等人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孙玄的身影在暮色渐浓的村路上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刚才还洋溢着热情与喧闹的院门口,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默默地转身,重新回到了那间还残留着酒菜香气和热烈温度的里屋。
炕桌上一片狼藉,空酒瓶东倒西歪,吃剩的菜肴也失去了热气。
屋里的气氛,随着孙玄的离开和外面寒气的侵入,陡然一变。
之前的欢声笑语、激动感慨,仿佛被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沉重的静默。
每个人都低着头,或看着炕桌的纹路,或盯着自己的酒杯,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烟草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大队长默默地装了一锅烟叶,划火柴的“刺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八个工作名额。
天大的惊喜过后,是同样天大的难题。
如何分配?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此刻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让屋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方才酒桌上的热烈与激动,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散,只留下沉甸甸的现实压在每个人心头。
炕桌狼藉,残羹冷炙,与众人凝重紧绷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