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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君噗嗤一声,齿间崩出冷笑:“看来不仅修为精进了,连五感也更加敏锐了,瞧这嗅觉,有没有闻到一股子马粪味儿?”

面对赤裸裸的讥讽,那人也不发怒,仍旧一派淡然。“前几日,我顺道去了一趟长春宫。睹物思人,甚是感慨。遥想当年师兄弟三人,你父亲慧眼独绝,可惜天妒英才,不幸早逝。几年前,你胤师伯也于长春宫中羽化,独留我一风中残烛,实在无趣。我本欲放任荣枯,老死山中,毕竟躲了一辈子,也习惯了。不想机缘巧合,遇到明主,示我千古霸业,亦教老树逢春。我等系出一门,同宗同源,如今胤氏后辈审时度势,已与我共拥一主,贤侄何不弃暗投明,与我等共襄大业。”

黄易君,双手撑地,背靠石壁,只以沉默相应。

“你父亲走得早,太清上剑也不曾来得及传授,你能仅凭口语,自行悟出秋水剑,足见天资悟性犹在乃父之上。我家主公贤明仁德,自会以礼相待,绝不以下人视之。”

黄易君斜眼瞧他,冷冷地说:“我为你所救,日后寻得机会,自当以命还之。然人各有志,我无意说服你,你岂会妄想说动我。几年前,我便说过,太清上剑虽妙,但我黄易君不稀罕。”

“不稀罕?”

老者笑着摇头,“我看未必吧。或是说,贤侄所图更大,乃是顾惜颜手中的宝典心法。否者,怎会向她频频示好,总不只是贪念美色吧?说来,顾惜颜当真是苍天眷顾,失传数百年的《不老长春功》竟能教她寻的,我和你父亲,乃至你胤师伯,不知将长春宫翻了多少遍,也没半点线索。贤侄,你想从顾惜颜那里寻得秘法宝典,我看是行不通的。她虽不知内情,但也不是愚笨之人,恐怕早已知道你接近她是另有所图。她若知道……哼哼。”

豁然间,黄易君剑眉倒竖,凛然道:“这算是威胁么?”

“不。”

老者竖掌再劝:

“这是事实。无论你是聂云煞的藏林之剑,还是我做主公的心腹暗子,我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陈氏大周,自绝门户,气数已尽。这场巨变,早在两百多年前就该发生,能拖到今日,已算老天眷顾。

“聂云煞刀锋虽利,但所图所执尽为私仇,与萧山景貌合神离,早晚反目。他对你虽有提点栽培之恩,但是这些年劳心劳力,早该还清了。我年近古稀,料想不过十年便会寻他二人而去。胤家又都是女子,无人可执掌门面。我家主公说了,他求贤若渴、随时静候,若贤侄哪天想通了,日后重开长春宫,他必全力支持。”

“当年,你们便是这么骗败惊仑的么?”

“你!”

黄易君此话显然触及老人痛处,话语未落,便见他神色倏变,目绽凶光。

黄易君说:“当年之事,家父直至临死前,亦懊恼悔恨。是以多年前,便与你二人分道扬镳,什么系出一门、同宗同源,不过是本翻烂了的老黄历。今日既然敞开了说,我也可以直言相告,我接近顾惜颜,为私是替父赎罪,为公是拉拢昆仑。什么秘法宝典,上剑秘籍,我黄易君一个都不稀罕。我平生最恨便是‘背叛’二字,我们既然各为其主,日后相见,无需留情。今日我欠你一条命,日后自会奉还。”

“哎。”老者长叹一声,摇头道:“贤侄聪慧悟性尤胜乃父,不想执拗倔强亦然。岂不知天下大势如滚滚洪流,不因你我而变,强盛如长春宫,其轰然坍塌之迅疾,也不过一瞬耳。”

说话间他弯腰放下手中木盒,又道:

“贤侄最恨‘背叛’二字,那你我且各守彼此之秘,想必至少这一点你我是相同的。你的身份我不会泄露,我的身份也望你严守。至于偿还什么的,便也不用了,权当了结与你父亲的兄弟之谊。日后各施各法,各安天命吧!”

说罢,身形一卷,便化作疾风残影似得,飞快掠出了洞窟。

……

阳曲城,位于中州西北,东望长安,西接青州,扼青州东进之要冲。西、南、北,三面环山,只有东面是大片平原,碧怒江的支流穿平原而过,土地肥沃,自来丰饶。古人说,见阳曲,而进中州,得阳曲,可进长安,故而也是一座兵家必争之地。阳曲城高三丈,厚达丈余,民过十万,商贸繁盛,算是方圆百里的一座大城。

苏幼情和陆秋月二人,为防节外生枝,都戴着轻纱斗笠,一入城中便直奔西南。离忘川一门自有密约,为便于门人寻找,入城先往西南,找最近的那一家客栈,不管好坏皆为首选。入住客栈后,寻一偏僻巷角,留下门派记号,其他弟子见记号便知是否落脚,是否安全。

毕竟数日未回,陆秋月为慎重起见,并未直接进入客栈,而是带着苏幼情转过僻陋小巷,果真在一角落寻见那个熟悉的记号:一口寸许长短的白色飞剑直穿云中,只露首尾,此记号门中皆称:“飞剑流云”。

在记号旁边,还有横竖几条细微痕迹,就像是用石子划出的一般,横为月,竖为日,此暗号三日一改,是说某月某日,暂且安全。

二人见暗号所指乃是今晨,两个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并肩踏入客栈,一个膀大腰圆极为富态的掌柜立时快步饶过台案,笑脸迎上。

“陆姑娘,回来啦。我说这几日怎么不见您,还以为您出去游玩了。旁边这位,想必就是您要等的客人吧。”说着,转向苏幼情,大肆夸赞:“啧啧,您也是陆姑娘的姐妹吧?真真天仙似得……”

“好了好了,安掌柜,你就是说出花来,我们也没银子打赏的,我家妹妹此时也没有婚嫁的打算,你家里那些兄弟妻弟、侄儿外甥,就都免了吧。”

陆秋月闪身一步挡在苏幼情身前,竖掌打断对方的连篇吹捧。随后也不等那掌柜接话,便吩咐道:“今日我们乏了,不用再备晚饭,若是无事召唤,就不用来伺候了。”

“我们走吧。”说罢便领着苏幼情向楼上走去。

二人快步行至一雅室门口,陆秋月抬手并指轻扣门框,两缓三急再两缓,随即便听房内响起回剑入鞘的声音,和女子有些惊喜的声音,“回来啦!”,紧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嘎吱一声房门就被打开。

门后两位女子并肩而立,娇美可人,清丽胜花,果然是念七卿和谢云烟。哪知两人开门的第一眼,首先竟然不约而同都瞧见的是苏幼情。

念七卿杏眸放光,向前一步便挽住了苏幼情的手臂,把臂一摇,满是欢喜地叫道:“苏姐姐,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啦!”

旁边的谢云烟,虽不及念七卿这般激动,但脸上的欢喜神情也是一般。直到她瞧见苏幼情旁边的陆秋月那一脸严肃冷冰冰的样子,立马轻咳几声。念七卿才反应过来,连忙撒手,吐了吐舌头,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见礼道:“见过掌门。见过大师姐。”

“云烟见过掌门。见过大师姐。”

“嗯。”陆秋月一如既往的冷冰冰应了一声。

苏幼情轻轻一笑,仿佛全身的奔波疲惫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辛苦啦!”说着,双手伸出,一手拉着一人,快步跨过门槛直奔内间而去。“带我去瞧瞧他。”

念七卿唰得一下俏脸绯红,谢云烟则窃窃一笑,领路在前。

内室中,牙床上,一个年轻男子正安静的躺着。这男子虽然脸色纸白,神态萎靡,可仍旧看得出剑眉星目,五官颇为俊秀,只可惜左手尾指齐根断裂,颇为刺目,可说是白玉有瑕,实在可惜。

“他就是左岸霄?”苏幼情问。

谢云烟点头答道:“是的,掌门。这些日子我们还调查过,他不仅是天一剑窟芷山长老的关门弟子,还是香城左家的少掌柜,左家是酒楼一行的世家,四大商会中亦有其位。只是听说几年前,左家老掌柜病故,几个儿子为争家产,斗的厉害。这左岸霄,从那次家族内斗之后便销声匿迹了许久,我想八成是那时候给人斗败了,才转身投入江湖。另外……”

说到此处,她瞧了瞧四周,快步把内间房门也关上,低声道:“另外,我还打探到一点消息,说他在拜入剑窟之前,曾在天墓山庄做事,只是后来众人围攻天墓山,才脱身出走。”

此时,就连陆秋月也一脸惊讶,想必是她离开后这几日才得到的新情报。她追问道:“这消息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信?”

谢云烟答道:“我们依照大师姐吩咐,这客栈内的食物从未动过,前日我出去采买吃食,碰上了两个江湖人,其中一个混蛋吃醉了酒,不知天高地厚,竟想轻薄我。三两下便被我拿了,另一人为了救他,便跟我打了一架。那人武功不弱,我看出招式中有几分天墓杀剑的样子,拿下他后便审了审,原来他的杀剑招式不是白诺城所授,而是这个左岸霄。据他说,当时天墓山庄开山之时,曾重金招募了一批武人,他就是其中之一。天墓杀剑剑诀,是白诺城传授给左岸霄,左岸霄又传了几招给他们。只是当初天墓山庄被围攻之前,白诺城便将他们全部遣散,是以才又浪迹江湖。”

“竟有此事?”

苏幼情思忖片刻后,又问:“若那人所言非虚,这左岸霄便是先投白诺城,后入天一剑窟。即投剑窟,拜在那个深居简出的芷山长老座下,他这一身伤势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沈云涛派了他什么差事?”

谢云烟答道:“我们发现他时,他只是脱力昏迷浮在水中,为何如此,确实不知。至于他胸口这伤势……”说到这里,又瞧了瞧念七卿,又掩口窃笑起来。

“是啦。”苏幼情此时才似乎想起什么,也望向满脸羞红的念七卿,淡笑道:“卿儿,我听大师姐说了,他这伤口,是跟你有关,对不?”

“啊?”似乎没想到陆秋月会将此事告知于苏幼情,念七卿瞬间红透耳根,连连摆手,“不……不……不是的,掌门。这……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活该。”

苏幼情笑着问:“云烟说发现他时,他脱力昏迷,浮在水中。既是昏迷,怎么又有个‘咎由自取’?”

“这……这……”念七卿紧张得结结巴巴,一时字不成语。

谢云烟噗呲一笑,答道:“掌门,这都怪卿儿。当日我们办完了掌门交代的差事,我就说赶紧连夜去青州跟掌门汇合,结果卿儿说在山里守了两天两夜,一身臭汗,非要去找个水潭沐浴。哪知刚脱完衣衫下水,这人便冒了出来,当时乌云闭月,卿儿以为遇到了什么采花大盗、登徒浪子,并指冲剑便直飚胸口。”

说话间又低头看了看左岸霄,幸灾乐祸地补充道:“我瞧当时这人是脱力昏迷,只需喂些鸡汤补品,再休养个三五日便能苏醒。卿儿这一剑,可真是差点要了他性命。”

“胡……胡说!他……他当时明明是睁着眼的,我都瞧见他眼珠子了,贼溜溜的发光。”念七卿红着脸辩驳起来,“他就是活该,死了也是活该。”

苏幼情淡笑着摇头,接着端坐床沿,亲自为左岸霄把脉,过了稍许收手道:“云烟没说错,他当时脱力昏迷是不假的。卿儿嘛,也没撒谎,他当初能漂浮过来,说不准真是凭了最后一股求生的念想。至于睁眼没睁眼,倒也不用深究,人都那种伤势了,又是乌云闭月的夜里,便是睁眼,也瞧不见什么,便是瞧见了,转瞬一过也便忘了。说到底,你们对他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将他脱离水中,及时诊治,不被山间野兽吃了,便是淹死冻死了。”

说着又叮嘱二人,道:“此后只需记得救命之恩,这一剑的误会,便只我们四人知道,不要向外人说了。”

“遵命。”谢云烟笑道。“掌门就是偏心卿儿。”

念七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立马直起腰杆,大壮声势。“胡说,掌门最公道,最聪明了,掌门说的最有道理。”

苏幼情和陆秋月对视一眼,陆秋月接下话头,说:“我们离开客愁林,已有月余,不知门中如何。你们今夜便打点行囊,明早便返回蜀中。”

“我们二人?”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谢云烟问:“那师姐和掌门呢?”

苏幼情说:“我们还有事情要办,顺便把左岸霄送回天一剑窟。等事情办完,也会尽早返回。”

“啊?!”念七卿嘟着嘴说:“咱们四人才刚刚重聚,又要分开啊?”

苏幼情轻抚她的肩膀,说:“我和师姐也舍不得啊,只是事有轻重,不得已罢了。放心,等事情一了,我们会尽快回去。你们只是先回门中,小心她们偷懒,误了修炼。”

见苏幼情主意已定,再难相劝,谢念二人对视一眼,只得作罢。

“是。”

……

果然和苏陆二人推测如出一辙,沈云涛一听说苏幼情亲自投贴拜山,着实是又惊又喜。连忙带着门中精锐弟子下山相迎,阵仗排场之大,真好似恨不得敲锣打鼓,给全天下都挨个宣扬一遍。

苏幼情心思缜密,因左岸霄至今也未苏醒,也不知他何以受了重伤,未免给天一剑窟惹祸上身,便与陆秋月一前一后相隔半日,她先投贴拜山,等大队人群散去之后,陆秋月再亲自护送左岸霄秘密上山。

天一剑窟立派于千丈绝壁之中,只有半边古楼露在外面,其余无论居所或是练功之处,都在崖窟洞穴之中。

世人皆知天一剑窟有九窟十二洞,但其实崖间洞窟何止区区之数,只是九窟十二洞因窟阔洞深,故而成了代名词而已。崖间洞窟密密麻麻,若是晴空万里之时,站在崖下远远望去,真如群鸟巢穴一般。

各个洞窟之间又有甬道相连,紧贴崖璧的甬道中,又开出许多窗孔,可透光通风。若单论宗门建址之奇,天一剑窟当为魁首。

自登上千丈绝壁万窟崖,苏幼情便即表明来意,道:“沈掌门实在见外,贵我两派同在八派之中,如今又同为叶盟主统领,自然该互相照应才是。在下性直,不擅委婉,便直言相告。今日冒昧拜山,一在护送贵门高徒,二在是想剑窟乃武林经学世家,想请教一些关于当年长春宫和幽凝之事。”

沈云涛双眉一挑,似早已猜到苏幼情此行绝不简单,必然还是为探听那些长春宫古老旧事,虽不知道对方近日为何如此频频探寻古旧秘闻,可确实明确感受的到苏幼情对这些古老旧事的兴趣早已远超“好奇”的范畴。

他轻捋长须,似思量了片刻,接着拱手笑道:“不瞒苏掌门,若说起长春宫,在下或许还能与掌门说个七七八八。但是幽凝一门,在下却是极少涉猎的,在本派古籍之中,幽凝一门以“邪、怪”二字做结,加上门中均为女子,故而少有男弟子专研此道。不过……”

“不过如何?”苏幼情问。

沈云涛又道:“不过,本门中有一位女长老,虽久不在江湖上走动,但是埋首书山,识经万卷。若论学识见地,却是远远在我之上的。”

陆秋月笑道:“沈掌门所指,莫非是那位江湖中只闻其名,不见真神的芷山长老么?不瞒掌门,小女子久闻贵派的芷山长老大名,据说她剑法卓绝,但从不示于外人,一直暗中仰慕,不知何时有幸能一睹真容。”

“这……陆女侠真会说笑。”沈云涛先是一愣,继而也笑了起来,“二位莫怪,我芷山师妹性子的确是有些怪的,莫说旁人,寻常时候,连我也难得见上一面。不过,这次二位女侠仗义出手,救了她嫡传小徒,我想或许师妹会酌情相见。”

说着,扬声唤道:“叫绿衣来。”

“遵命。”

随即便有一侍奉弟子折身出门。稍许,一位人如其名,穿着通身绿群的少女快步走来,那少女豆蔻年华,眉目极是清秀。“见过掌门。”

沈云涛吩咐道:“且往‘谢蕉亭’中,告知芷山长老,就说离忘川苏掌门和陆女侠不辞辛劳,亲自将左岸霄安然送回,如今有疑惑求解,问她是否可破例一会。”

“是。”说罢,那名叫绿衣的少女便匆匆向洞窟深处走去。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便听脚步声起,果然是那绿衣少女回来,躬身道:“掌门,芷山长老有请二位女侠谢蕉亭相见。”

沈云涛抚掌笑道:“你瞧,这再难见的师傅,到底还是最心疼自己徒儿,两位请吧。”说着还不忘叮嘱道:“二位,我芷山师妹是个直性人,也不曾在江湖上历练过,见了面,有什么想问的、想打听的尽可直言不讳,若是说得委婉含蓄了,倒可能误事。”

“多谢沈掌门指点。”

“两位这边请。”

说着,苏陆二人便在那少女的带领下穿过弯弯绕绕、仿若迷宫的岩洞,一路前行,约莫走了半炷香时间,原本有些昏暗的岩洞前方忽然亮堂了起来,抬头望去,原来前方是一处硕大无比的天井,既然日光,想必不知不觉间已至崖顶。

此时天井下日光正盛,周围竟然种满了一大片芭蕉,苍翠如林。二人环顾四周,依稀可见蕉林的尽头,四壁围了一圈全是书简经集,从地摞到顶,从东垒到西,规模如此庞大浩瀚,说是将哪一朝的皇家书院搬来,恐怕也没人不信。

天井之下的蕉林中间,一圈名贵汉白玉柱围着一座立四柱飞六角的凉亭,凉亭上挂着一个古朴匾额,上书“谢蕉亭”三字。

左右两根石柱上贴着一幅白纸黑字的对联,看起来虽有些年份,但不似古物,上书:“雨打芭蕉助清梦,酒送诗书会世君”。字迹清秀娟丽,不带锋芒。

此时,一个身着净白素衣的女子背坐亭中,只看她长发披肩,细腰婀娜,在硕大的碧绿蕉叶下如一朵盛放洁莲。

“程姐姐,离忘川的苏掌门和陆女侠到了。”

“好,你下去吧。”

那女子声音不疾不徐,听起来格外和暖轻柔,接着她转过身站起来,苏陆二人凤眉轻挑,霎时一愣,心中直有一种被柔风抚过般的舒愉。仿佛一瞬间,江湖中那些打打杀杀、日夜提防的疲惫都被洗净。

那女子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身高不过六尺,体态清瘦,似乎久居洞窟之中,她奇白如雪的脸上没有半点红润的血色,气质却不带丝毫霜雪冰冷的高傲,反而自带一股柔弱书卷气,此时天井上的日光正好透过蕉叶缝隙洒在她脸上,将她的脸映衬得羊脂玉一般温润。

碧绿的蕉叶斑驳地投影在她洁白的衣裙,与日光交错辉映,就像是国师画工一笔笔绘上去的一般。她柳眉杏眼,挺鼻薄唇,面如皎月,浑身没有一件配饰,脸上不沾半点脂粉,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亭中,当真是素色压芙蓉,清丽胜百香。

“两位女侠光临,未能相迎,祈请见谅。”

二淑抱拳相应,缓步向前。苏幼情道:“我听说芷山长老不好喧闹,今日为我二人才破例一会。贸然叨扰,该是请长老见谅才是。”

程芷山说:“二位勿怪,我确实不太喜欢人多,一个人住习惯了。我听说我那徒儿是贵派援手相救,才能安然回山,在此多谢了。”说罢,竟提裙颔首,盈盈下拜。

二人连忙还礼,苏幼情斟酌片刻后,笑道:“合该是难得的缘分,若非如此,恐怕今日难得见到长老,我这心中的疑惑也不知能向谁问去。沈掌门说芷山长老识经万卷,学问见识秀于剑窟一门。今日我二人借送还高徒之名,以见长老求解疑惑为实,说不得是有几分羞愧在心中的。”

此话一出,程芷山微微一怔,片刻后朗然一笑,说:“沈师兄时常取笑我,二位当不得真。不过,看来苏掌门也是难得的真性情,自古圣贤皆贵在一个“真”字,既是真人,就更不必见外了,请坐。”

如此三人便在亭中就坐。

程芷山问:“不知二位有什么疑惑,我行走江湖不多,阅历实在浅薄的很,唯一算是擅于常人的,便是喜欢读书了。”

苏幼情问:“不瞒长老,我想跟长老打听一个人,不知芷山长老是否知道,过往的江湖中可曾出现过笯令萱这一号人物?”

“笯令萱?”

程芷山微微蹙眉,似认认真真地沉思许久后,摇了摇头。“没有。至少在我阅览的江湖所有集录古简中是没有这一号人物的。当然,江湖灿如星汉,广似汪洋,没听过不代表不曾有过,或许只是在下孤陋寡闻而已。不过……这名儿听起来,倒是与贵派创派祖师笯令姝女侠挺像的。”

苏陆二人对视一眼,都难掩其中遗憾之色,接着苏幼情再问:“那幽凝呢。就是二佰多年前,那个据说被正道灭门的邪派,不知长老知道多少。长老又是否听说过‘太姬夫人’这一称号?”

这次程芷山没片刻迟疑,便点头答道:“这倒是听过的。幽凝历史悠远,拒载创立之早还在本朝之前,门中多收女子,以剑技和奇门阵法称雄于江湖,而历代幽凝掌门都以‘太姬夫人’为尊号。自创派祖师阴行雨、阴朝云姐妹之后,一直传了十七代,掌门都是以这个名儿传于江湖,从未更改。”

“哦?不知长老可记得幽凝剑技是为何名,亦或是有何特征?”

程芷山说:“幽凝这一派虽久居中原,但行事风格大异我等,据说其门中剑术以一‘死’字为名,而且据记载幽凝掌门佩剑也是极邪极怪之物,名为‘鬼雨’。‘黄泉、鬼雨’可说是千百年江湖中两口至邪至恶的兵器,只是‘鬼雨’不似‘黄泉’,如今仍有承受剑主,好像这鬼雨剑早已遗失,本朝之后也没听说哪一代太姬夫人曾据有此剑,至于‘死’剑之名如何来由,或是‘鬼雨’是何模样,这却是没有文字图画记载留存的。”

“死剑?”

苏幼情神色微怔,勉力压下心中惊异,接着又问:“那长老可知最后一任太姬夫人的名讳是?”

程芷山思忖片刻,说道:“若我没记错,幽凝最后一位太姬夫人名叫符清玫。从她之后,幽凝门人或死或散,江湖中便再没了‘太姬夫人’这个名号了。”

陆秋月问:“那幽凝因何而死散?鄙派师长手录中说,幽凝乃邪门,被诸门所弃。至于因何而邪,又被谁所灭,却无字留存。”

程芷山沉默片刻,似整理好了思绪才道:

“若要细说幽凝,就不得不先提钧台九嶷了。约莫二百多年前,当时百越奇才寒负俞一统百越各部族,南尊公向当时的慧帝请求说要学习中原的礼仪文字,以开化荒泽夷民,慧帝遂将九嶷山一带赏赐给了他,寒负俞便在此开宗立派,是为‘钧台九嶷’。之后不久,当时的首辅丞相和诸多机要大臣先后离奇丧命,种种嫌疑最后都指向寒负俞和这个钧台九嶷。加上百越部族与我中原武林路数多有不同,在此之前已屡有冲突,故而被群起而攻。一直到这个时候,幽凝还是属于我们武林正道一方。

“钧台九嶷被逐出中原之后不久,江湖中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在太白剑宗的一场婚宴上,新婚夫妇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双丧命,但众人一翻勘验之后,发现他二人既无伤口也无毒症,满场江湖高手包括国手大夫,甚至最后请来府衙里资历精深的仵作,也查无可查。

“最后,有人怀疑他二人被施展了一种名叫‘双绝情蛊’的奇异蛊毒,而这种蛊毒只有幽凝才有。让人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幽凝上下对此事既不承认,也不澄清自白,态度之漠然、之倨傲,就更加让人怀疑。

“就因此事,幽凝同时开罪太白和剑池两派,也成为了中原武林之中被猜忌提防的对象,若非他们与长春宫交往甚密,恐怕难以善了。此事过后,又大约二十余年,长春宫全派一夜之间无故失踪的迷案席卷天下,太白剑宗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怀疑其中有幽凝的缘故,新仇旧恨交叠,幽凝从此彻底失势。不久之后就传出了幽凝全派被害,少部分逃出的传言。至于个中细节详情,却无字据留存。对于此事,历代先辈都有一些江湖传言,但无凭无据,那些胡乱猜测与谣言无异了。”

苏幼情将程芷山的话消化片刻后,又问:“长老可知当年太白怀疑幽凝的指正,是什么?”

“一切都在一门怪异的密法上。”

程芷山杏眸微凝,神色中透露着一股不知是怜悯亦或是可惜的复杂情绪,缓缓道:

“据说幽凝门中有一门叫做‘并谢相许断肠丝’的诡异秘法,只要男女同修,一旦其中一人丧命,另一人不管远隔千里万里,不管境况如何,也会当即毙命,时辰上分毫不差,绝无例外。也就是我方才提到的,被外人称为‘双绝情蛊’的东西。传说因此情蛊而丧命者,体征查无伤口,表里验无毒症,死状如眠,奇怪奇玄。

“当时太白剑宗怀疑,幽凝借门中女子的联姻掌控各派,图谋不轨。其实……其实世上哪有这样的秘法,总之我是不信的。只是时隔多年,幽凝中幸存之人也早已星散难寻,真伪或者说当年到底幽凝有无嫌疑,或是太白借长春宫离奇失踪,幽凝失去靠山之后,才公报私仇、剪除异己,都是一大摊子糊涂账,早已无从考究了。”

苏陆二人对视一眼后,都觉陷入毫无头绪的困境之中。陆秋月抬望头顶层层绿蕉,又想起柱上对联,灵光一闪,陡然问道:“不知芷山长老是否听过‘何世君’这个名字?”

“啊?”

哪知此话一出,程芷山的脸陡然飞上酡红,那模样活像个羞答答少女被发现了隐秘心事,过了许久才好似察觉失态,忙饮了口茶水,调整了情绪才答道:

“这……听过的。何世君,表字玉麟,是二佰多年前巴山剑池的成名高手,也是当年勇闯百越的‘名剑七杰’之一。《南楼异册》上说‘丰神俊秀世无双,玉容惊破美人林。’便是说的他了。他文武双全,是当时江湖中少有的青年俊杰。对了,我刚刚提到的太白剑宗内的婚宴,新郎官便是何世君,新娘子是当时剑宗高徒谢孑灵。”

陆秋月又问:“名剑七杰”是什么?像昆仑七杰一样的称号么?

程芷山微微一愣,摇头笑道:“那可有些不一样啦,甚至可以说差得远了。当初中原各大门派围攻钧台九嶷,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几大门派中的七位青年俊杰主动请缨,组成一支屠魔队,深入百越腹地巢穴,铲除钧台九嶷的根基。这七人历尽磨难最后功成,归来后被中原武林尊称为‘名剑七杰’。”

“敢问七杰都有哪些人?”苏幼情问。

“除了巴山剑池的何世君,通古剑门方晏升,鄙门天一剑窟的辛昭前辈、太白剑宗骆川明、长春宫黎雪舟、昆仑侯凤玲,还有幽凝最后一任掌教太姬夫人符清玫,个个都是当时的年轻俊杰。”

程芷山如数家珍般的一一道来,接着又补充道:“对了,因为七人中,只有符清玫贵为掌门之尊,所以当初她也被众人推举为那次行动的首领。”

苏幼情分析片刻,觉得好像距离自己调查的方向偏离过多,也不愿在看似毫无干涉的事情上耗费时光和难得良机,径直问:“敢问长老,对扶幽宫创派祖师薄云凉之事,了解多少?”

“她呀。”

听到这个名字,程芷山笑了笑,说:“其实各派内的传言大多相差无几,薄云凉出自巴山剑池,最后因门派内的嫌隙逃至长春宫,最后练就了一身本领。功成之后便返回百鹤蕉林,屠戮了剑池一派。至于当初薄云凉为何与剑池决裂,倒是知之不详。不过有一点是比较可信的,薄云凉的确是屠戮剑池满门的凶手,而且她应该是在长春宫中得到了某位地位极高之人的培养,否则她学不到长春宫的秘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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