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胸膛剧烈起伏。
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那不是刘文正一个人的力量,不是赵铭一个人的力量,是满殿跪地的官员,是殿外那些尚未表态却心思各异的朝臣,是天下士林的舆论,是史官那支笔……是所有看不见的、却实实在在压过来的力量。
法不责众。
这四个字如毒蛇,钻进他心里。
他可以杖毙刘文正,可以贬谪赵铭,可以惩处几个带头闹事的——可然后呢?
跪在地上的不是三五人,是十余人,是御史台、礼部、工部……几乎囊括了半个文官体系。
他若真的一意孤行,强行压下,明日会如何?后日会如何?
那些尚未跪下的,会不会也跟着跪下?
那些还在观望的,会不会倒向唐玉宣?
天下士林的笔,会不会把他写成听不得谏言的暴君?
皇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百官,越过沉默的朝臣,最终落在丹墀之下——唐玉宣依旧垂手而立,眼帘微垂,面色平静。
可皇帝知道,她在等。等他的反应,等他的决断,等这场逼宫最终的结果。
她在逼他。
用满朝文武,用天下人心,用“忠良蒙冤”这面大旗,逼他退这一步。
皇帝闭上眼。
身子朝后一靠,声音疲惫而沙哑:
“尔等所言……不无道理。”
跪地的百官一怔,齐齐抬头。
皇帝顿了顿,话锋一转:
“只不过,你们突然提出此事,朕有些措手不及。朕老了,也有些累了——”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透出刻意的疲惫:
“今日先到此为止,日后再议吧。”
“陛下!”刘文正急道,“此案——”
“退朝。”
皇帝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站起身,明黄袍袖一甩,转身就走。内侍慌忙上前搀扶,冕旒玉珠剧烈晃动,在殿内烛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陛下——!”刘文正还想再喊。
“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及时响起,盖过了他的声音。
皇帝已消失在御阶后。
脚步声渐远。
金銮殿内,只剩下一地跪着的官员,和满殿死一般的寂静。
刘文正跪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御阶,嘴唇颤抖,终究没再出声。赵铭缓缓直起身,额上的红印渗出血丝,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染上鲜红。
站着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容后再议。
缓兵之计。
皇帝退了半步,却没全退。他没答应重查,也没说不查。
他把这事悬在了半空,像一把刀,悬在所有人头上。
唐玉宣缓缓抬起头,望向御阶后那道皇帝离去的通道,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她转身,步履从容地朝殿外走去。
经过刘文正身边时,脚步微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刘文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尘,也默默退回了队列。
百官陆续起身,却无人交谈。
所有人都在消化今日这场朝会——皇帝退了,却没全退。
这场逼宫,看似赢了半分,实则胜负未分。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养心殿后,御书房。
“哐当——!”
黄花梨木雕龙纹大案被整个掀翻。奏折、笔墨、砚台、镇纸……稀里哗啦砸了一地。墨汁泼溅,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晕开大团大团的污黑。
皇帝唐世成站在狼藉之中,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双目赤红。明黄朝服的前襟溅了几点墨渍,他也浑然不觉。
“逆女……逆女!!”
他猛地抓起地上一个青玉笔洗,狠狠砸向墙角。“啪”的一声脆响,笔洗四分五裂,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赵忠贤跪在门口,头埋得极低,身子微微发抖,大气不敢出。
“朕错看了她……朕真是错看了她!”皇帝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原以为她只是有些野心,有些手段……朕还欣慰,朕的女儿,总算有个能成事的……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起来,那笑声癫狂,带着无尽的寒意:
“她能成事……太能成事了!逼宫逼到朕头上来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逼朕翻自己定的案!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他踉跄两步,扶住一旁的多宝阁。阁上珍玩摇晃,一个珐琅彩瓷瓶险些跌落,被他伸手扶住,却又狠狠掼在地上。
“还有李长风……李长风!”皇帝咬牙切齿,“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朕早该想到……他为何非要扶玉宣上位?
为何非要扳倒太子、扳倒玉澜?为何非要留在京城,搅弄风云?原来都是为了今天……为了翻段家的案!”
他转过身,盯着跪地的赵忠贤,眼底血丝密布:
“你说……他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从李长风进京那天起,从玉宣救下他那刻起……他们就在谋划今天?”
赵忠贤头埋得更低:“老奴……老奴不敢妄加揣测。”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皇帝一脚踢飞脚边一个卷轴,卷轴滚开,露出里头“海晏河清”四个御笔大字,
“朕现在总算明白了……唐玉澜为什么要反,太子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他们都是被逼的!被唐玉宣逼的!被李长风逼的!”
他喘着粗气,在满地狼藉中来回踱步:
“朕还以为……朕还以为玉宣至少顾念父女之情,至少会给朕留几分颜面……哈哈……是朕天真了。那个位置……那个位置面前,哪有什么父女?哪有什么君臣?”
脚步声突然停住。
皇帝站在窗边,望着外头春光明媚的庭院。玉兰花开了满树,白得晃眼。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赵忠贤。”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了些,却更冷。
“老奴在。”
“你说……”皇帝背对着他,“朕现在,是不是已经……掌控不了这朝堂了?”
赵忠贤身子一颤:“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乃天子,天下共主,这朝堂自然是陛下的……”
“是吗?”皇帝打断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自嘲,“那今日朝会上,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地,逼朕翻案的时候……朕的天子威严在哪儿?朕的天下共主,又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