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场雪化尽时,京城的春天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护城河的冰面不知哪夜悄悄裂了缝,第二天清早,守城的兵卒就看见河心处露出黑黢黢的水面,映着刚升起的日头,泛着碎金般的光。
再过两日,冰全化了,河水涨起来,哗啦啦响着,裹挟去冬的枯枝败叶,一路向东。
河岸的柳树仿佛一夜之间醒了。
昨日还光秃秃的枝条,今晨就蒙了层极淡的绿意,走近了看,才能瞧见米粒大的嫩芽,羞怯地蜷着。再过几日,那绿意便浓了,风一过,万千条柔枝齐齐摆动,像女子刚梳顺的长发。
街巷里的变化更鲜活些。
朱雀大街上,各家铺子早早卸了厚重的棉帘子,换上半透明的竹帘。
卖鲜果的挑担小贩嗓门格外亮:“尝鲜咯——岭南的枇杷,闽地的杨梅,走水路连夜运来的,甜掉牙咯!”
胭脂铺门口支起架子,晾着新调的香粉。风从街这头吹到那头,裹着桃花、杏花、梨花还有说不清名目的脂粉气,甜丝丝,暖融融,往人鼻子里钻。
姑娘小姐们褪了臃肿的冬装,换上轻薄的春衫,藕荷、鹅黄、水绿的颜色在街上流动,像忽然冒出许多翩跹的蝶。
就连深宫里头,也透进几分春意。
御花园的梅花谢得晚,最后几簇残红还挂在枝头,底下玉兰却已迫不及待地绽了。
大朵大朵的白,肥厚丰腴的花瓣,在尚带寒意的晨风里颤巍巍立着,香气清冽,隔老远就能闻到。
再往深处走,桃树杏树的枝条也鼓起了花苞,点点胭脂红,藏在深褐的枝桠间,蓄势待发。
养心殿东暖阁的窗子开了半扇。
皇帝唐世成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条薄绒毯。
晨光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镀了层浅金,那些因久病而深刻的皱纹似乎被熨平了些,气色确比年前好了许多。
他手里拿着本奏折,却没在看,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上。
太监赵忠贤悄步进来,手里端着药碗:“陛下,该进药了。”
皇帝“嗯”了一声,接过碗,眉头都没皱,仰头喝了。
药汁浓黑,泛着苦气。赵忠贤忙递上清水漱口,又奉上蜜饯。皇帝摆摆手,只漱了口,便将碗递还。
“外头……”皇帝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好像暖和了。”
赵忠贤躬身:“是,今儿个日头好,风吹着也不刺骨了。御花园里玉兰开得正盛,陛下若是精神好,晌午后可去走走。”
皇帝没接话,沉默片刻,问:“今儿什么日子了?”
“回陛下,正月十三了。”
“十三……”皇帝喃喃,“再有三天,又是大朝。”
赵忠贤垂首:“是。礼部已将章程呈上来了,陛下可要过目?”
“放那儿吧。”皇帝指了指案几,顿了顿,“太子……废太子那边,近来如何?”
赵忠贤头垂得更低:“思过园回报,废太子日夜抄写《孝经》,偶有怨言,但未敢滋事。”
“怨言?”皇帝扯了扯嘴角,“他该怨谁?”
赵忠贤不敢答。
皇帝也不再问,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玉兰花开得那样好,白得晃眼。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天,段延明还在相位时,曾在这御花园里与他论政。
那时玉兰也开得盛,段延明指着花说:“陛下看这花,开时轰轰烈烈,败时却也干脆。为臣者当如是,在位时鞠躬尽瘁,去位时不恋权柄。”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笑着回了一句:“段相这是自比玉兰?未免太清高了些。”
段延明也笑,那笑容坦荡,眼底映着满树的白。
后来呢?
后来玉兰花年复一年地开,段延明却再没看过。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恍惚已褪得干净,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
“朝中近来,可有什么动静?”他问。
赵忠贤斟酌着词句:“一切如常。六部各司其职,奏报的都是寻常政务。”
“皇太女那边呢?”皇帝又问。
“殿下近日多在东宫处理政务,偶尔召见左相、六部尚书议事。”
“李长风呢?”皇帝又问。
赵忠贤道:“护国公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悦文书肆,便是待在府中。倒是他府上那些女眷,常结伴出游,赏春踏青,引得京城议论纷纷。”
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他倒会享福。”
赵忠贤不敢接话。
暖阁里静了片刻,只听见窗外风拂过玉兰枝叶的沙沙声。
“朕累了。”皇帝忽然道,“你退下吧。”
“是。”赵忠贤躬身退出,轻轻带上门。
皇帝独自坐在榻上,目光又落向那株玉兰。阳光移动,将花影投在窗棂上,摇曳生姿。
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涩,才缓缓靠回软枕,闭上了眼。
……
依礼制,开宵之后,正月十六,重新开始上朝。
连日无事,四海升平,御前奏折,皆是歌颂国泰民安,欣欣向荣。
往年开春之际,皆是朝中最忙的时候。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如此省心过了。
皇太女功不可没啊!
皇帝心情愉悦,身体也更加强健。
正月二十八,乃是正月最后一次朝会。明日满朝休沐。
寅时三刻,晨光未透,承天门外已黑压压立满了人。
春寒料峭的晨风卷过宫墙,吹得朝服袍角猎猎作响。
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却有无数的目光在靛青天色下暗自交汇、错开。
今天李长风没有来。
他向来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上不上朝都极为随性。就算是来了,也就是安静地站一会儿,从不参言。
左相施元恒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深绯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矍。
老相爷双手拢在袖中,眼帘微垂,似在养神,唯有眼角几道深纹里藏着难以察觉的凝重。
在他身后半步,皇太女唐玉宣一身杏黄储君常服,金冠束发,面容沉静如深潭,看不出情绪。
钟鼓声自宫内层层递出,沉浑悠长。
“百官入朝——”
承天门缓缓洞开。
金銮殿内灯火通明,蟠龙金柱巍然矗立。御阶之上,龙椅空悬。
百官按班次站定,垂首肃立,殿内只闻衣袍摩擦的窸窣声。
又一阵钟鼓响。
“皇上驾到——”
内侍簇拥下,皇帝唐世成缓步登上御阶。
明黄朝服,十二旒冠冕,玉珠垂落遮面。他今日步履虽缓却稳,不见病态。在龙椅坐定,抬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声震殿瓦。
“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殿内恢复死寂。
司礼太监照例唱喏:“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几息沉寂之后,文官队列中,一道青袍身影已然出列。
“臣,监察御史刘文正,有本启奏!”
声音清亮,如石子投入静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刘文正,年约四十,面庞清癯,三缕长须,是御史台中有名的“硬骨头”。
此刻他手捧奏折,背脊挺得笔直,立于殿中。
皇帝透过冕旒看着他,片刻,才道:“讲。”
刘文正深吸一口气,展开奏折,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一字一句炸开:
“臣,状告前右相郑公策,其罪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