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四肢变得沉重而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吸入了无数冰碴,刺得胸腔阵阵发痛。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爹娘的身影,记忆中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离家赶考那日,爹娘站在门口的老槐树下,眼角含着不舍的泪水,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叮嘱他保重身体,为国效力,不必牵挂家中。
父亲粗糙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力道厚重而温暖,母亲则默默为他整理着衣领,将亲手缝制的护身符塞进他的怀里,反复念叨着让他平安归来。那时的他,满怀热血与抱负。
后来出征这次,以为只要奋勇杀敌,平定战乱,就能早日凯旋,回到爹娘身边,接他们到任所,孝顺他们,让他们安享晚年。他还曾在心中默默期盼,等战事结束,一定要好好陪伴爹娘,为父亲捶捶背,为母亲梳梳头,带着他们去看看自己治下的松江府,台湾岛。
可如今,这一切美好的期盼都化为了泡影,济南城沦为了人间地狱,爹娘也永远地离开了他。
张龙后续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贼兵屠城的惨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流离失所,哀嚎遍野,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仿佛能看到爹娘在火海之中的绝望与无助,能听到他们在乱世之中的痛苦呻吟,能感受到他们临终前对他的牵挂与思念。
那座他日夜思念的故乡,那个充满了温暖与回忆的家园,如今却变成了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的炼狱,而他最亲近的人,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废墟之中,再也等不到他的归来。
“济南……爹娘……”张好古猛地抬起头,望向济南城的方向,眼中的泪水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悲痛与滔天的恨意。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甚至渗出了血丝,原本浑浊的眼神此刻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受伤的猛兽般充满了攻击性。他死死攥紧了腰间的短铳,枪把被他握得微微颤抖,心中的悲愤与怒火如同火山般即将喷发。
寒风依旧在呼啸,战地的厮杀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可张好古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冰冷与无尽的伤痛。他失去了最亲的人,失去了魂牵梦萦的故乡,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暗而绝望。
但片刻之后,他眼中的绝望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那是一种在极致痛苦中淬炼出的坚韧,一种承载着亲情与家国之恨的力量。他缓缓站起身,尽管浑身依旧冰冷,尽管心中悲痛欲绝,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爹娘的仇,济南城百姓的仇,家国的恨,都需要他去偿还,需要他去洗刷。
他将短铳紧紧握在手中,枪头直指天空,仿佛要刺破这漫天的阴霾。冰冷的风刮过他的脸庞,却再也无法冷却他心中燃烧的怒火与斗志。
他的身影在山石之间显得格外挺拔,尽管满身伤痕,尽管孤苦无依,但他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决绝。
他要活下去,要变得更强,要亲手斩杀那些作恶的贼兵,要为爹娘报仇,要为济南城的百姓雪恨,要守护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不让更多的人重蹈他的覆辙,不让更多的家庭遭遇和他一样的悲剧。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穿过山洞狭窄的洞口,卷起地上的尘土轻轻打在石壁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更衬得这处临时栖身的洞窟愈发清冷寂寥。张好古指尖颤抖,换上孝服,那布料粗糙刺肤,摩挲着肌肤时带着一阵微凉的刺痛,恰如他此刻心底翻涌的钝痛,密密麻麻,挥之不去。
他动作急促却又格外郑重,抬手褪去身上的常服,指尖划过衣襟时,恍惚间还能想起前日张老太为他缝制新衣时的模样,老母亲眯着眼穿针引线,指尖被针扎破也只是随意吮了吮,笑着说等过了年,就让他穿这身新衣服去镇上逛逛,张老财则在一旁叼着旱烟,嘴上骂着浪费布料,眼神里却满是暖意。
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将那些温暖的回忆强行压下,张好古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从怀中取出精心打磨的两块木牌。这是他寻了山洞附近最坚实的木料,亲手一点点雕琢而成,木牌边缘被他细细打磨得光滑圆润,正面工整地刻上了双亲的名讳,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着他的愧疚与思念,刻到字迹模糊时,他便用衣袖轻轻拭去木牌上的木屑,再重新细细勾勒,反复数次,直到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捧着两块令牌,缓步走到山洞最深处,那里地势稍高,且能避开洞口灌入的寒风,他小心翼翼地将令牌摆放整齐,又从一旁捡来几块平整的石块,稳稳地垫在木牌下方,确保令牌不会倾倒。
一切安置妥当,张好古后退几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孝服,确保衣襟整齐、腰带束紧,随后缓缓跪下,挺直了脊背。洞窟内寂静无声,唯有他沉重的呼吸声与洞口传来的风声交织在一起,他望着眼前的两块木牌,目光灼灼,仿佛能透过木牌看到张老财夫妇慈祥的面容。
片刻沉默后,他缓缓俯身,对着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拜,额头轻触地面,停留片刻方才起身,如此反复,一拜、两拜、三拜……二十四拜,每一次俯身都带着满心的虔诚与悲痛,每一次起身都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走几分,到最后几拜时,他的双腿已然发麻,额头也被地面硌得生疼,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每一个礼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弥补自己未能在双亲身前尽孝的遗憾。
礼毕起身,张好古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身旁的石壁才勉强站稳,此刻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仿佛被人用钝器狠狠砸过,嗡嗡作响,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句话:自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亲人了。他孑然一身,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这乱世之中再也没有了牵挂与归宿。
他清楚地知道,张老财夫妇并非自己的亲生父母,可张老财夫妇不知道啊,待他却从未有过半分亏待,将他视若己出,倾尽所有地疼爱他、呵护他。
老母亲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家里即使不缺吃穿,可是有好的东西,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全都塞到他的手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脸上便会露出满足的笑容;寒冬腊月,他的手脚容易冻伤,老母亲便会将他的手脚揣进自己温暖的怀里,一点点为他捂热,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儿,冻坏了可怎么好”;每当他犯错被张老财责骂时,老母亲总会第一时间护在他的身前,为他辩解求情,哪怕自己会因此被张老财数落几句,也毫不在意。
而张老财,看似整日里对他吹胡子瞪眼,动辄便骂他“兔崽子”“没出息”,可实际上却是嘴硬心软。他会想着办法供他去私塾读书,希望他能识文断字,将来能有一个好前程;他会在他出门在外时,悄悄跟在身后,以防他遇到危险;他会在他受了委屈、垂头丧气时,嘴上骂着他没用,却会默默递给他一杯热水,陪他坐一会儿,不说安慰的话,却能让他感受到满满的温暖。说着最狠的话,做着最温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