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三人连带着一个疾冲过来救人的年轻道士,一起进入了室内。
随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脸色发青眼珠暴凸的新鲜死人。
“……服毒自杀。”
恢复面容的张起灵蹲在年轻喇嘛身侧,面无表情。
“还真是死士。”撕掉易容,张从宣刚走到旁边,就察觉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都能听见,那个道士模样的小年轻跟小张哥悄声嘀咕:“不存在之人……”
而这个世界的小张哥,明显戒心很重,只暗自捅去一肘示意闭嘴。
笑吟吟上前,看向地上明显被制服后自尽的人,张海楼瞬间面露愤慨。
“真是好不识趣,这人不是添乱吗?族长,你放心,我们这就料理了他!不过这位到底是……”
“上一个敲门的人。”张起灵言简意赅。
他语气很淡,可这样的氛围里说出来,空气里还是乍然一静。
张从宣不得不轻咳一声。
“是敲门后打算偷袭的刺客……其实,我们在山下的时候,已经被人盯上了,所以才提前互换了身份。没想到,还真有人自寻死路。”
“原来是这样啊。”张海楼长长拖着音调,笑意不达眼底。
张从宣倒是挺理解他们。
任谁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被顶着自己脸的人强力锁喉,然后又被自己直白道出了身份来历,难免都会这样。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主动送上门的小张哥,简直来得太及时了。
尤其,看态度,明显这个世界的他们也是忠实族长派。
简直完美的交付人选!
心下满意又欣慰,青年看向两人,率先自我介绍起来:“很高兴见到你们……北部档案馆,张从宣。”
他还是沿用了这个自我介绍。
伸出去的手并没有落空,张海楼上前一步,热情与人相握。
“高兴高兴。”
他没立刻放开手,偏头打量间,神色饶有兴致:“不过,很久没见到这么年轻的后辈啊,真是看着就讨人喜欢。说起来,这算是下一代的第一个了吧,族长能找到这孩子肯定很不容易,是不是?”
下一代……张从宣嘴角轻颤。
辈分突降可还行。
没等他想好,怎么应付其下的试探意味,张起灵反而率先抬眼,扫过刚进门的两人。
“你们为何前来此地?”
眼见自家族长避而不答,不仅帮着维护青年,还怀疑起自己等人,张海楼瞬间顾不上旁的,急忙解释起来。
“族长,我们是接到大喇嘛的知会,提前来等你的。德仁这人,有时候神神叨叨的,说的话是真的很有玄机,反正我和千军没旁的事,都觉得宁信其有,就一起过来了……”
张起灵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一旁。
被看到的张从宣,习惯性便解释了起来:“德仁喇嘛,是庙里的大喇嘛,也是西部档案馆的负责人,属于张家人里的异类。他们每一代,都会具备无法自控的预言能力,寿命跟普通人差不多……”
他忽然察觉不对。
余光里,小张哥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张千军的表情则一变再变,现在在狐疑和迷茫里摇摆不定。
“……大概就是这些。”张从宣默默收住了话头。
对了,现在既然有小张哥在,这种解说和科普,交给他们更合适的。
目的达成,自己也该准备离开了。
张从宣如此想着,目光却忍不住扫过对面两人,心下暗自生出嘀咕。
好奇怪,虾仔居然没一起来?
还是说对自己心有警惕,所以作为后手,留守静观其变了?
沉默之中,门外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第三回了。
“诸位贵客,”一个说着蹩脚汉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喇嘛请你们一见。”
张起灵不由蹙眉。
张从宣下意识摸到了腰间。
张千军万马有些焦虑地咬着指甲,突然一咬牙站起,扫过几人一眼,壮烈转身,就准备去开门。
冷不丁被一只手拦住了。
张海楼坐在原地没动,盯着门外几秒,忽然扬声飚出了一连串颇为直白的脏话:“没**的**,**你**祖宗***……”
比喻之丰富,词汇之生动,道德之缺失,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也足以把任何一个听到的人气得冒烟。
张从宣听得大为震撼。
差点没忍住,转身就想伸手捂住旁边人的耳朵。
这里还有失忆人士呢,别带坏孩子啊!
不过,青年难得略显慌乱的神情,落入眼中,却是被张起灵解读为了另一种意味。
握住对方伸来的手,他轻轻攥了攥,作为安抚和示意。
眼神清明,神情淡定。
张从宣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眼前人毕竟只是失忆,又不是当真退化为了不知人事的阶段。就算因为记忆缺失,对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族人有些依赖,也只是暂时的雏鸟效应而已。
涩然的叹息在心底掠过。
朝人笑笑,张从宣抽回手,重新看向门外。
没了保护欲蒙蔽双眼,他现在也反应过来,刚刚那正是小张哥的试探手段。
现在,试探似乎已经结束。
又用藏语对话了几句之后,张海楼放开拦着同伴的手,这才扭过脸来,跟他们解释。
“这个喇嘛我认识,他听不懂这么复杂汉语的,没事,应该是本人。”
说着,他站起身,把那具尸体也拖了过去,门开后,跟喇嘛用藏语快速交谈起来。
张从宣心下恍惚,迟了一拍才起身。
被扶了一下,他抬眼看去,就迎上一道关切的视线。
略作沉吟,张起灵低声解释起来:“他们在讨论假冒者的身份,以及后续处理……”
张从宣迷茫一瞬,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表现过会藏语。
而且,对方这是恢复了部分记忆?
贴心细致如此,不愧是小官……的同位体。不过,即将离开的现在,这误会似乎也没有澄清的必要了。
“多谢族长。”他还是轻声道谢。
几分钟后,张海楼把尸体交给了对方,回身招呼道:“走吧,他会处理的,咱们直接去见人。”
……
这一次,有小张哥带路,果然顺畅无阻见到了人。
在自己房间里,德仁喇嘛独自接待了他们。
望着这张陌生的脸孔,张从宣发现,这跟自己的世界再次出现了差别。
不过,德仁果然是德仁。
在看到张起灵的一瞬间,这位面目苍老的大喇嘛便露出了微笑:“贵客,又见面了。”
“你记得我。”张起灵也显得很平静。
德仁喇嘛温和地注视着他:“有些事情,总是很难忘记,何况这是我们的约定。”
随即,张从宣感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位贵客,”德仁宛如一个寻常老人般,温和地问出了一个很家常的问题,“相见难得,不知此处可还宜居?”
“劳上师关心,”张从宣随口答,“贵地招待得很好,宾至如归。”
德仁喇嘛双手合十,轻轻点了点头。
张海楼安静看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大喇嘛好像有些遗憾。
不过,紧接着,德仁喇嘛便捧出一些卷轴和笔记,递给张起灵。
并说起了上次见面的事情。
张起灵听得专注,其他人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气氛一时安静而融洽。
低头出神片刻,在大喇嘛说完上任德仁的结局后,张从宣忽然起身。
迎着众人投来的视线,他歉意一笑。
“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一趟,你们继续。”
望着青年起身而去的身影,张起灵微微蹙眉。
见此,张海楼丢下句“我也去”,随即紧跟着追了上。
德仁喇嘛半闭着眼,恍若无觉。
门外。
正是午后,灿烂的阳光金子一样慷慨洒落满地。
刚从昏暗房间出来,张从宣站在院子里,不由眯了眯眼稍作适应。
身后有人搭上了肩膀。
回头,他就见到自来熟地凑近的小张哥。
张海楼亲昵而自然地与人揽肩并行:“走吧,我带你去啊。”
想起刚刚的疑虑,张从宣没有拒绝。
正好,他也有些事想问。
走了没几步,便听见小张哥似乎玩笑般的问话:“对了,这时候出来,不觉得可惜吗?那可是族长过去的事情哦,等回去应该就错过大半了吧。”
试探并不出乎意料。
“有点可惜,”张从宣盯着地面的影子,轻轻摇头,“不过,这样最好。”
那些他从前改变不了,以后也无法再参与的事,在将要离开的现在,越是了解,只会更添心疼与伤怀。
张海楼“哦”了一声,转开话题。
“……千军觉得,族长太信任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族人。我倒是觉得,现在还能存活又知道这么多的张家人很了不起,只要心向着族长,一切好说。”
他笑嘻嘻晃了晃青年肩身。
“小兄弟,能不能说说,之前跟族长怎么遇见的?你不知道,我们当初找他可是废了大力气,诶,就是不如你这个凑巧。说起来,你知不知道,他这次怎么会又搞失忆的啊?”
本就要提醒他的,张从宣没有隐瞒。
“我前几天在巴乃附近遇见他,就已经是这样。当时,他应该刚被天授过,状态不太好,被一伙越南人趁机拐骗了,正巧被我撞到。之后,记忆的事没有头绪,我们就商量到西部档案馆来想想办法。”
“对了。”
张海楼正分析着这段话,就听青年冷不丁想起什么,匆匆叮嘱起来。
“……之前,我就发现族长愈合速度不正常,怀疑是血脉出了问题。就进群葬之地拿了些材料,制作了一块血玉。等会我拿给你,记得给族长服用,应该能改善些。”
“血玉?”张海楼歪了下头,面露狐疑,“那是什么?”
张从宣心下一沉。
“本家人修复激发血脉的秘药,对血脉损伤能起到温养作用……你不知道吗?”
张海楼陡然沉默了下。
他是南洋档案馆养大的,属于外家里的外家,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不想被看出,他干笑一声,就打算转移话题。
但冷不丁被青年反手攥住了肩身,那力道,让张海楼隐隐觉得有些疼了。
“本家怎么会连这个都能搞丢,”张从宣盯着他,有些难以置信,“不,张家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这个问题太过浅显。
原本还存在的几分紧张都没了,张海楼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懒洋洋嗤笑:“早八百年都散架了啊,我哪知道他们怎么搞的。”
心下里,他不免有些疑惑。
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谁不知道啊。面前青年对外界看起来一无所知,莫非跟张千军万马一样,是被哪个张家人在山窝里养到这么大的?
转而一想,那这小子怎么会认出族长呢。
当年自己都还闹了乌龙,险些错把族长收小弟呢。没道理,一个没出过山的小年轻,第一面就能精准识别未曾谋面的张家族长啊。
张从宣此时却是心神动荡。
难怪,难怪族长会孤身一人流落在外,而港城的海客等人那么警惕不信,这世界线差别也太大了吧。
转而他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那,现在南部档案馆如何,”张从宣注视着面前的小张哥,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缓,“除了你和张千军,还有些什么人吗?”
一瞬间,他只觉对方眼中仿佛飞出了两枚锋利的刀片。
懒散尽去,张海楼眸光寒锐,紧盯着面前人。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是张从宣似乎已从中得到了答案。
指尖有些发冷,心口狂跳。
他有片刻的耳鸣,什么也听不清。
张海楼突然发现,青年的脸色无端苍白了些,突然转开了视线。
随着望去,他却只见到一片蔚蓝的天空。
半晌,青年终于转回视线。
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出来,却是忽然抬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身,力道很温柔。
张海楼完全懵的。
说不清是惊吓还是羞恼,反应过来,他一把挣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喂,你搞什么!”
“……没什么。”张从宣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
可是那一刻的情绪涌上,完全是情不自禁。
张海楼满心莫名其妙,又有种怪异难言的不自在的瑟缩,头皮阵阵发麻。
他绷着脸,忍不住把衣领扯松了些,语气隐隐烦躁。
“你对南部档案馆这么上心做什么?”
“只是曾经听说过那边的一些事,”张从宣放开他,缓声道,“不能说就算了。”
这么善解人意,张海楼看着青年重新拉开距离,却愈发不得劲起来。
而张从宣收敛起溢出的情绪,正看着四周长满杂草的陌生道路。
“这边是去哪?”
一问惊醒梦中人,张海楼四下看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似乎带错了路。
这边应该是通往后山的方向……
等等!
忽然想到什么,张海楼瞳孔一颤。
但青年已经四下张望着,走进了最近的一个院落。随后,便像被人被使了定身法一般,忽然定在了院落门口。
“小……”
张从宣紧紧盯着院中那个背对着这边的身影,猝不及防中,差点喊出那个习以为常的称呼。
张海楼追过去的时候,并没能听清那个被咽下的含糊尾音。
但这也足够引人注意了。
扫过院中那座属于张起灵的石像雕塑,他盯着青年的身影,缓缓眯起了眼睛。
小什么,难道不应该是“族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