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吃准羊祜话里的意思,因此面对羊祜的询问,整个大帐里鸦雀无声。
羊祜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后说道:
“让他进来吧!”
当吴明手持符节出现在羊祜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到了他的身上。
之前吴明曾经出使过高诞军中,也出使过杜预军中。
但那两次都是朝廷已经占据了明显的优势的情况下。
而这一次,战争才刚刚开打,双方都不敢说自己能够稳定吃下对方。
因此帐内气氛要远比之前严肃和压抑的多。
然而面对这样的场面,吴明并没有任何惊慌和害怕。
而是不卑不亢的对着羊祜行了一礼:
“奉大汉大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将军!”
羊祜同样也没有搞什么从气势上打压对方的把戏。
那是没有底气的人才会做的事情,羊祜自然不会这么做。
“你趁夜前来,所为何事?”
吴明道:
“我家大将军有言,你我两家虽为敌国,互有征伐。”
“战场拼杀也是应有之事。”
“然为国捐躯者皆为国家英雄,岂能任由其曝尸荒野。”
“今特命我前来相告将军。”
“将军可派人前往城下收殓你们将士的尸首。”
“汉军绝不会趁机偷袭。”
听到吴明的话,羊祜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但荀恺等人的脸色却是猛地一变。
好你个姜维,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第一天攻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白天攻城的失利当中。
这个时候你居然派人前来送还晋军尸首,这摆明了是要瓦解我军的意志。
顺带让蜀汉得到一个好名声。
人死为大,试想当军中的士兵得知那些尸体是汉军主动送还的时候。
会对汉军是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此等攻心之计,真不愧是姜维这等歹毒之人能够想出来的!
然而身为主将的羊祜没有发话,其余人便是再气愤也不敢先开口。
只能狠狠的盯着吴明。
如果眼神能够化作刀子的话,此时的吴明应该早就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然而羊祜却微微一笑,早就料到了吴明此来之意。
“你家将军所想与吾简直是不谋而合。”
“战阵厮杀,本是将士天性。”
“但死后尸首,理应入土为安。”
“便是你今日不来,本将军也会派人入城的。”
“茂伯,你安排一些人马。”
“往城下去将咱们战死的袍泽遗体收殓回来好好安葬!”
荀恺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焦急之色。
这个时候可不能这么做。
一旦这些尸首送回营中,必然会引来士气下跌。
这才打仗第一天,这么做实在是不明智啊!
羊祜抬手制止了想要开口的荀恺。
转而对吴明说道:
“你此次前来,带了多少人马?”
吴明一愣,不知道羊祜此言何意,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
“止在下一人耳!”
羊祜点头道:
“那倒是可惜了。不过倒也无妨。”
“今日我大军退回之时,也帮助贵军收殓了一些尸首。”
“原本想着明日找个地方安葬,既然你来了。”
“那就由你带回去吧!”
听到羊祜的话,荀恺先是一愣,继而一喜。
原来大将军早就已经提前做好的防备。
只是这大将军到底是大将军 ,连他都不知道这些汉军尸首是如何抢回来。
大将军又是如何看穿姜维的打算的。
羊祜的一番话,让帐中稍显低落的士气为之一振。
吴明的脸上却露出一丝难看。
他知道羊祜不会骗自己,今日统计战损的时候,确实是失踪了不少袍泽。
不用说,肯定是拼杀的时候跌落城头。
没想到竟然被羊祜给搜罗走了。
好在吴明反应够快,立刻说道:
“那就多谢羊将军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大帐。
很快,一队晋军士兵跟在吴明身后,拉着一车尸首向城下走去。
被吊篮重新拉上去之后,吴明立刻跟姜维说了这件事。
姜维稍加诧异之后说道:
“倒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层。”
“原本想着等这些人把晋军尸首拉走之后,再收殓咱们袍泽的。”
“没想到被这个羊祜抢先一步。”
姜维说出这话,就代表着这一次交锋两人基本打了个平手。
姜维出动一支兵马,到城下接收己方战死士兵。
晋军也开始搬运他们袍泽的尸体。
双方互相保持着默契,互不干扰。
第二天,当进攻的鼓点再次响彻整个战场的时候。
身为阵前指挥的荀恺盯着城上战意盎然的汉军,心中不由得一阵嘀咕。
昨天晚上的事,别看羊祜说的那么敞亮,但实际上这些被运回去的晋军尸首根本就没有让营中士兵知道。
只是简单的在大营远处挖了一个坑埋掉而已。
之所以表现的那么敞亮,无非是想给姜维一种我早就已经看穿了你打算的感觉。
但真让营中将士知道,必然会影响士气。
同样的,把抢来的汉军尸体归还给姜维 ,也是一种打击对方士气的招数。
我的士兵会因为这些尸首受影响,你的士兵也是人,也一样会受影响。
然而看今天的战事的胶着,好像城上守军并没有受到影响。
难道姜维也采取了同样的招数?
只是荀恺哪里知道,姜维在这些尸首被接回来之后,便第一时间给这些战死的袍泽举办了一个简短的葬礼。
汉军早就有了一套完整的身后事的安排流程。
战死的士兵,除了该有的抚恤之外,牌位还会被请进忠烈祠,享受香火供奉,与国同休。
这种生前身后事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情况下,又有哪个汉军士兵会因为看到自家袍泽的尸体而士气低落的。
姜维和羊祜在冯翊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
长安,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也正在进行中。
因为大汉皇后和太子已经到达长安。
跟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昭烈帝和孝康皇帝的牌位。
上一次回到长安的时候,虽然也对大汉历代先帝进行祭祀,其中也有在益州立国之后的两位皇帝的牌位。
但那时候的成都依然是大汉的国都,因此牌位并没有送来长安。
这一次的祭拜,代表着大汉的宗庙完全搬了过来,从今日起,大汉才算是真的回到故都。
张绍站在刘谌等人的侧前方一板一眼的举行仪式。
刘谌则带着刘裕以及一干文武祭拜祖宗天地。
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陈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旨意。
宣读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消息:
“奉大汉皇帝旨意,追赠汉平北王为皇帝,上谥号曰毅!”
短短的一句话,震的在场所有人一阵晕晕乎乎。
平北王是谁?
是先太子刘璿!
今上登基之后,追封死难成都的一众宗室,先太子刘璿被封为平北王。
彼时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异议。
因为有流言说,先帝根本就不是邓贼所杀,而是被先太子所杀。
这么多年,满朝文武也都很默契的没有再提这件事,仿佛所有人都把这位先太子给忘了一样。
就连祭祀的时候,平北王刘璿都是单独享用一份祭祀,不与其余人同祭!
今天居然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突然追封为皇帝,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只不过当人们看到负责宣读旨意的人是陈寿的时候,便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
众人很明智的没有选择开口。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当刘谌说出要追封刘璿为皇帝的时候,迎来的反对声有多么的大。
大汉不是没有小宗入大宗的先例,也不是没有追封的先例。
但是却从来没有过这等追封先太子为皇帝的先例。
即便是当年因为巫蛊之祸而惨死的汉太子刘据,也只是被追封为“戾太子”,而非皇帝。
更何况,先帝确实是死于太子刘璿之手。
无论对外怎么宣传,但事实就是事实,是改不了的。
当初有人劝过刘谌,将知道真相的那些士兵尽数坑杀,以免消息走漏,对皇家名声有所影响。
被刘谌拒绝后,大家便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
因为大汉以忠孝立国,这等弑君杀父之举,是绝对的政治错误,是根本不可以被拿出来商量。
能追封为王已经是刘谌仁慈了!
怎么可能被追封为皇帝!
因此当刘谌把这个消息抛出来之后,引来的自然是激烈的反对。
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这是对现有的社会秩序的挑战!
统治阶级最害怕的就是改变,因为改变意味着局面不可控。
面对这种反对声,刘谌却开口说道:
“你们只知道当日父皇惨死于皇兄之手。”
“却忘了皇兄为何要这么做。”
“一国之君,如同猪狗一样被人裹挟着去往敌境。”
“这对于大汉上下民心的打击,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陈寿闻言脸色一变:
“陛下慎言!”
陈寿的理想是将来为大汉记载这几十年里的波澜壮阔。
自然也包括刘谌的一言一行,今日之话将来若是写到书中,不仅对刘谌名声有损,对国家名声亦有伤害。
刘谌却毫不在意的一挥袖袍说道:
“国家国家,国尚在家之上。”
“父皇弃国而降,本就已经铸成大错。”
“若真是被人裹挟到敌国境内,届时伪朝只需逼父皇写下一道诏书。”
“你说,咱们降还是不降?”
陈寿等人面露苦涩,恨不得这些话自己根本就没听到过。
“陛下,别说了。”
“陛下,臣求您别说了!”
刘谌对陈寿等人的哀求充耳不闻。
“若非皇兄危急时刻出手,挽国家于危难之时。”
“何来今日之大汉!”
“可以说,大汉能走到现在,皇兄有一半的功劳。”
“凭此功绩,如何追封不得?”
“只可恨那邓贼手段残忍,杀我宗室。”
“皇兄子嗣尽数被屠戮。”
“否则,这天下朕将来肯定是要让给皇兄子嗣的!”
此话一出,陈寿等人立刻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毕竟陛下连让出皇位这种事都说出口,那追封一个皇帝,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
况且也确实如刘谌所说。
当日刘禅被裹挟在军中,刘谌肯定不敢对刘禅动手的。
因为只要刘谌敢动手,那他就不可能顺利登基。
谁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今这个时代,还远没有到后来那个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时候。
只要刘谌敢这么做,跟着刘谌一起返回成都的姜维都得率先动手灭了刘谌。
因此这件事还真只有同样被邓艾打算带往洛阳的刘璿能干。
而刘璿也确实不负昭烈子孙之名,硬是拼着留下弑君杀父的千古骂名,也决不能让自己和父皇被人掳往敌境。
在此之前,朝堂上有主战派,还有有主降派,也有骑墙派。
但是在这件事之后,再无一人敢言降,统统都变成了主战派。
刘璿的举动,不仅给大汉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甚至还统一了整个大汉的战线。
舆论战线这一块,向来都是很重要的。
也正因为刘璿的举动,让刘谌不用再费心思在这些事情上,能够专心的积蓄力量,对付魏国。
因此刘谌的那一句,大汉能有今日之局面,刘璿有一半功劳,绝非是一句虚言。
眼见皇帝话已经说的这么决绝,而且理由也给的这么充分。
陈寿等人自然也没法再反对什么。
“只是千百年后,世人必会诟病此事,会对皇家名誉有损!”
陈寿带着担忧的说道。
刘谌却笑着说道:
“说嘛,事实就是事实,还能不让人说话了不成?”
“朕不是周厉王,道路以目这种事情朕做不出来的。”
给刘璿上完谥号后,牌位同样也被抬进了宗庙之中。
意味着这位大汉先太子,以后能以皇帝的身份享受香火供奉。
在刘谌看来,这是他能为这位仅仅只见了一面的刚烈皇兄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处理完这些事之后。
刘谌携刘裕返回皇宫。
椒房殿,汪氏已经在那里等候刘谌。
刘谌看着汪氏脸上的激动。
揉了揉刘裕的头说道:
“寄奴,去你的寝殿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父皇派人给你安排。”
刘裕对着刘谌行了一礼之后,便跟着宫人一起走了。
等到刘裕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后。
刘谌快步来到汪氏身边,轻轻的牵起汪氏的手:
“梓潼!”
“陛下!”
“朕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