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算所有人都被扛过来了，至少独眼海盗就不知所踪。
九游看见洞穴里几个躺板板的人影时，下意识地数了数，忍不住神情复杂地在心里感慨起来，就见道尔松口气，坐在塞壬对面。
道尔和塞壬搬完人又用树叶折碗带了几碗水进来，折腾完，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外面只剩高高低低的虫鸣与兽嚎。
他随手薅一把自己的头毛，视线不经意地瞥向木桶，又往篝火里丢了几根树枝，道：“你还特意带上这个，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海鲜啊。”
塞壬闻言撸了撸九游搭在桶沿的胴体，感受到九游不自觉地回蹭，他微眯的双眼不由地流露出星点满意，道：“嗯。喜欢。”
道尔调侃过塞壬好几次，但这是塞壬第一次明确回应他的问话，他不禁地微瞪双眼。
但很快他又掩下了古怪的表情，扯扯衣服，双手后撑着望向漆黑的洞顶，道：“今天可真是倒霉，碰上这种事。”
塞壬闻言看了道尔一眼。
他挺喜欢海洋的，不觉得坠海是什么倒霉事，也无法对人类恐惧海洋的心理感同身受。
但他不理解归不理解，却懂得尊重他人的意愿，便没开口反驳。
道尔见塞壬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顿时有些失望地吹了吹额角的碎发，以一句好吧掐灭自己试图倾诉的欲望。
随后沉默了会，他突然又道：“虽然你不想和我们一起走，但是我知道有些地方近期还在招工。你想要去吗？我可以……”
“不需要，谢谢。”塞壬打断道尔的长篇大论。
他说完摸了摸九游的腕，见九游正困顿地点着头，顺势把对方送回桶里，才低声道：“已经很晚了。”
道尔喉间上涌的话又一次被毫不留情地塞了回去，他颇为无奈地摊开手，道：“好吧。那么，晚安。”
他说完就略显郁闷地倒回去，枕着手臂侧过身，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塞壬轻点一下九游的胴体，呢喃道：“晚安。”
————
黑夜转瞬即逝，朝阳在林间小鸟的千呼万唤中缓慢爬上天际。
其散发而出的阳光透过树木撒下寸寸金色，如纱衣拂醒万物。
九游慵懒地拨开泛光的海藻，冒出水面，跟塞壬问声好，打完个哈欠，就被塞壬塞了一口还留有余温的兔肉。
他下意识地蠕动嘴巴，将肉尽数咽下，之后才咂摸出点咸味，不由地动作一顿。
他擦擦眼周，环视一圈，果然瞥见塞壬旁边的树叶上躺着堆盐粒，心中不免地涌起阵阵感动。
他没想到自己之前在船上只是随口一提，塞壬就记住了他馋兔肉，还举一反三提炼出盐，起大早为他煮肉。
他自己都没对自己这么纵容过。
九游吃兔肉吃得眼泪汪汪，把塞壬吓了一跳。
塞壬立刻收回手，咬一口烤肉，咀嚼片刻，似乎不是很满意，眉头缓缓地蹙了起来。
其实他天还没亮就出去捕抓兔子，搭木烤肉，只可惜烤坏了六份，全进他自己的肚子，这已经算是最入得了口的一份了。
塞壬为自己拿不出手的成果而感到羞赧。
九游不知道十几秒的时间，塞壬已经脑补出饥肠辘辘的自己被难吃哭了的前因后果。
他见塞壬拿远烤肉，急忙道：“欸，怎么拿走啦？我还没吃饱呢。啊——我还要吃，塞壬小甜心～再给我吃一口嘛。”
塞壬见九游追着要肉，踌躇几息，还是放下烤肉，道：“我重做一份吧。你教教我。”
九游闻言困惑地啊一声，歪头道：“为什么要重做？这些不能吃吗？还有这么多呢。”
塞壬微垂眼睫毛，抿抿唇，道：“这个不好吃。我再做一份。”
九游算是回味过来了，塞壬早起给他烤肉，竟然还不自信烤肉的味道，想重来让他把关。
瞧这低眉顺眼的小可怜样，怎么就——这么可爱啊！
他兀自感叹着，有些受不住地一拍桶壁，道：“怎么不好吃？谁说不好吃？那人胡说，我就觉得很好吃！”
“来！全给我，我爱吃。”
塞壬被九游莫名激昂的姿态唬了下，过去好几秒，他才回过神，道：“你真的觉得好吃？”
九游立刻点头，道：“真的。第一次就烤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很有做饭天赋噢，塞壬小甜心。”
塞壬闻言仔细地观察了会九游的表情。
确认对方没在胡说，他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利落地拿起烤肉喂九游，偶尔伸手给九游擦嘴，满足地道：“别急，都是你的。”
他们在这边其乐融融，那边巴巴跟着痕迹找到岩洞来的独眼海盗却走到角落，强忍饥饿，可怜兮兮地开始独自包扎伤口。
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塞壬手里的烤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就见迈洛举着两串烤肉进来，先递给莫里斯一串，嘴上道：“查尔斯和道尔还在狩猎。”
看迈洛一直举着另一串还未动过的烤肉，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见肉串骤然一升，转眼间就被迈洛塞进了嘴里。
独眼海盗：“……”
迈洛像是没注意到独眼海盗大受打击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啃了两口烤肉，才叉着腰和莫里斯说：“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
“这里离王城还有段距离，陆续需要穿过一个庄园、两个小镇和三座山林。如果单靠我们的双腿走过去的话，可能要走四十天左右。”
他们的包裹全落海里了，现在身上一点钱币都没有，只有那个一直被独眼海盗挎在身上的弓弩逃此一难。
四十天？
九游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下意识地与塞壬对视一眼，就听独眼海盗突然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他微动眼眸， 便看到迈洛又嚼一口肉，冷淡地瞅独眼海盗一眼，似乎还皱了下眉，才简洁地道：“来过。”
九游见迈洛给独眼海盗摆脸色，心中感到些许诧异。
毕竟迈洛虽然不算对独眼海盗特别好，却是这群人里最先向独眼海盗散发善意的人。
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让迈洛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他想着视线在迈洛和独眼海盗身上晃了晃，就见莫里斯忽然起身往洞外走去，迈洛见状也赶紧跟上。
直到停在离岩洞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他们才继续聊起来。
只是塞壬和九游的耳力都很好，这种避免偷听的行为对他们无效。
他们竖起耳朵，就听见莫里斯道：“步行不仅耗费体力，浪费时间，还容易遭遇危险。最好还是向别人租借马车，还有武器。”
“实在不行，我们就凑一凑，用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抵债。”
九游对莫里斯的话深以为然。
要知道西方在中世纪末期特别混乱，甚至存在平民走在路上被小领主抓走当农奴扩充劳动力的离谱现象。
虽说目前他们之中有三位骑士，但架不住缺武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用权势金钱解决就最好了。
但九游想得挺美，迈洛闻言却有些为难地道：“莫里斯先生，这片领土都属于那位殿下。如果要租借马车和武器，恐怕有点难。”
岂止是有点难。
加菲尔德殿下可不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从他的称号——黑面蜘蛛，就能看出来。
很久之前，他有过几次护送不同的主教与此人打交道的经历。
每次主教们走出殿下的庄园，就像被吸了精气一样萎靡不振，接下来教会就会过上一段勒紧裤子生活的日子。
显然，那位殿下总会贪婪地刮走教会的一层油皮，也给他留下了一种唯利是图、诡计多端的印象。
他可没自信觉得自己和莫里斯先生能让对方改变态度。
莫里斯也觉得向加菲尔德殿下求助有些不靠谱，但总要试试，万一呢？
他思忖着抚了抚自己的上衣口袋，微转眼珠，道：“查尔斯和道尔还没回来吗？迈洛，你不用管我，去帮他们吧。早点回去对我们都好。”
九游听到他们谈论那位殿下，就明白这是哪里了。
点开客服页面，果然从领地中找到一颗红色小点，他迅速戳了戳塞壬的手腕，道：“塞壬小甜心，看样子我们大概率会去那个庄园了。”
“听莫里斯的语气，他们好像急着回去，应该不会在这里耽搁很多时间。”
“他们说的人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道尔和查尔斯效忠的殿下。既然去都去了，我们就顺便探探那位殿下。看看他们潜伏上帆船，除了找藏宝图，还有没有其他意图。”
塞壬闻言颔首应了声，就见莫里斯踱步走进来，坐到对面，漫不经心地道：“迈洛去找道尔他们了。估计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要努力了。”
话音刚落，塞壬还没开口，靠在一边的独眼海盗就忍不住道：“你别告诉我，你们真的想用双腿走过去。你们疯了吗？”
“越过庄园和小镇，周围还守着一些小领主，他们会把你们骨头都榨干的。”
九游乍听着莫里斯的话还觉得有些古怪。
但很快他注意到莫里斯微蹙眉又迅速展开，似乎有些不悦地理了理衣角，随口敷衍说待会再一同商量，就转头望着洞口发起呆。
他忽然意识到莫里斯刚才是故意的。
这个老狗币察觉到塞壬的不简单，就趁机诈塞壬，想试探塞壬的智商和五感。
刚才那道隐晦的视线好像还短暂地落在他身上过。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也被怀疑上，正被一并测试呢。
九游想通这一点，暗觉头上惊出几滴不存在的冷汗，心道这家伙果然不好对付，就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道尔和查尔斯前后脚走了进来。
他注意到道尔走路一瘸一拐的，还以为道尔是狩猎时不小心伤到了，不由地在心里啧啧几声。
随后想到塞壬抓的兔子比他们抓的还多，肉也烤得很好，他的心中突然就涌起无限的骄傲，忍不住道：“塞壬小甜心棒棒哒！”
塞壬正沉眸思考着什么，他听到九游突如其来的赞扬，神情一顿，却仍旧很积极地回应，道：“嗯，谢谢。”
九游见塞壬问都没问就接下话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傻笑起来。
但很快他胴体一弹，又迅速恢复正经，道：“刚才莫里斯这只老狐狸应该是在试探我们，实在是太阴险了。”
“不过，他和迈洛聊的那几句话，已经足够说明他们和加菲尔德殿下应该没有过于亲密的私情。至少现在没有。”
塞壬认真地听完九游的剖析，低嗯一声，用音波道：“我会注意。你别担心。”
九游闻言鼓励地拍了拍塞壬的腕，就听独眼海盗忽然问：“只有你们两个？”
查尔斯正拎着处理完毛发内脏的死兔串串，他听此挑眉，翻了个白眼，怼道：“不然呢？你还想找谁？”
他旁边的道尔冷冷地看了独眼海盗一眼，接过兔肉架在火上烤。
随后他动作毛躁地转了转兔肉，就突然站起身，快走过去揪住独眼海盗的领子，低吼道，“谁让你过来的？你他妈的是不是该滚了。”
吼完他还是气得不行，又挥拳给了独眼海盗几下。
九游被道尔的怒吼惊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瞪大双眼去看道尔揍独眼海盗。
围观一会后，发现独眼海盗已经破相了，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良心微微发痒，顿时挠挠胴体，看看这，望望那。
但在看见查尔斯和莫里斯都没出手干预时，他心中欲起不起的小人瞬间又躺平了。
他连忙探腕勾勾塞壬的手指，鸡贼地道：“我们往后退退吧，塞壬小甜心。”
毕竟他们离混战二人组最近，很容易受到波及啊。
塞壬从善如流地退到旁边，替忙着吃瓜的九游挠了挠胴体顶部，抬眼就见一开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没还手的独眼海盗，终于忍无可忍地撸起袖子，干了回去。
道尔见独眼海盗还手，貌似火气更大了，揍得越发不留手。
两人瞬间滚作一团，跟两只被激怒的野兽似的相互撕打起来。
只是两人身上本就带着伤，一时间，竟谁也没讨着好，纷纷挂了彩。
九游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揉了揉眼球周围的皮肤，有些茫然地瞅向塞壬，忍不住吐槽道：“他们都咋啦？吃炸药啦？”
这段时间，这群人一起坐船，一起吃饭，一起拉屎，相处都融洽很多，甚至另外三人对独眼海盗的态度似乎有软化的倾向，怎么一夜过去就变样了。
九游抓心挠肺地想知道，自己落海被海豚劫持到这群人被其他海豚救起中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但他也知道塞壬跟这些人分开得更久，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经过，只随口吐槽完，就用一根腕支着微垂的脑袋，故作神秘地停顿几秒，才道：“我猜，是原则性问题。”
塞壬点点头以示赞同，时不时帮九游暴露的胴体浇水。
等不远处的两人彻底力竭，默契地各躺一边，正望着上方急喘，迈洛恰好寻人未果回来。
他刚进洞穴就看见两个躺尸的人，心脏猛地一跳，就见道尔坐起身，一抹嘴角，冷声道：“我说过，这是一个心怀不轨的累赘。”
话落，气氛沉默一瞬。
迈洛抱着一兜野果，有些尴尬地道：“抱歉。是我没想清楚。”
“不是你的问题。”道尔说着更烦躁地搓搓头发，他站起来随手接过查尔斯烤好的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道，“既然我们已经上岸了，一会我和查尔斯就走。”
莫里斯见状走过去坐在查尔斯和道尔的旁边，十分自然地开始帮忙烤肉，张口就把自己和两人拉到同个阵营：“我真的为我们的遭遇而感到悲伤，道尔、查尔斯。”
“好在上帝与我们同在，祂庇佑了我们。”
道尔和查尔斯对莫里斯的观感不算差，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没拒绝莫里斯的示好，和莫里斯聊起来。
九游和塞壬这才知道，原来在大家被海浪荡出去时，独眼海盗凭借弓弩敲下一块板子作浮木。
其他人虽会游泳，但也经不住一直游，就纷纷向独眼海盗求助。
可独眼海盗却趁机逼问藏宝图的下落。
最后确定实在问不出什么，他才伸出援手。
结果大家就都倒霉了。
独眼海盗在操控浮木滑向其他人时，不小心被离岸流裹挟，撞在了礁石上。
浮木被撞碎大半，只够一人漂浮。
为了逃离吸力可怕的水流，他以强悍的水性疯狂向反方向逃去，回过神才发现其他人也被离岸流袭击，越冲越远，还有被拖入海中的风险。
一时间，呛咳声与求救声此起彼伏。
但求生的机会只剩一个。
灾难面前，独眼海盗的选择显而易见。
九游扫一眼他们紧绷的面色，又瞅瞅独眼海盗紧抿的嘴角，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心里感慨道：【人啊。】
不择手段的冷血求生可修饰为基因的本能，可遇险中的趁火打劫却无法掩盖人性的卑劣。
也许独眼海盗确实心有苦衷，但在他决定以生死威胁别人时，他就将自己置于所有人对立面的秤盘上。
他的身后，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