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彻夜未下,浓露凝霜,至天明时,墙角已垒起尺余高的雪岭冰碴,扫洒不及,便成了行人的拦路虎。
袁文英单掌抵着朱漆殿柱,俯身掸去鞋面积雪,一抬眼,瞧见工部右侍郎任大人也在远处倚墙拭靴。两人目光一碰,各自颔首,嘴角皆浮起一丝枯涩的笑——像极了勾栏里待价而沽的姑娘,“牵机引”的解药,便是拴住他们的卖身契。
当年为走捷径,他们仰颈饮下那杯“牵机引”,成了“青凤”的人,省去十年苦熬,东风骤起,送他直上青云。
可青云之上,他才惊觉自己不过是只风筝。线攥在别人手里,飞再高,也逃不脱那轻轻一拽。
本月该服第五副解药了。靖安曾许诺:办完薛枭那桩差事,便给汤药。谁知靖安自己出去时还是个全人,回来时已东一块、西一块儿,哪还顾得上他们?
灵堂里,数他哭得最痛,既哭东拼西凑的老上司,更哭自己断了线的解药:甚至浮现出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念头,若这碗药终究送不到他手里,或许倒是桩好事。至少从此解脱,不必再做人。下辈子投作牲畜,反没了这些捷径诱惑,说不定,还能踏踏实实修出个正果。
昨夜子时,他那不成器的长子袁悠不知与谁吃了酒,醉醺醺地回府时,顺路带了信:绥元翁主欲见几位叔伯。
老鸨死了,如今,是小鸨娘要来接管这盘生意了。
七八位朝廷重臣拖着沁湿的鞋袜,入了崔府进院落,推开门便见崔玉郎躬着身久候在门廊,姿容恭顺相迎,屏风后头坐着个肚皮高耸的女子,没两句,崔玉郎便笑盈盈地入了正题:“昨日冒昧相邀,本应晚辈亲至府上拜候。只是麟娘如今身子不便,只好劳烦各位叔伯移步,还望海涵。”
任大人抬手虚虚一让,话音里透出惯常的圆融:
“无碍——无碍——”
“岳母大人骤然仙逝,”崔玉郎继续道,并不在意谁说了什么话,语气稍沉,目光却依然平和,“我等小辈哀恸难已,府中上下亦是悲不自胜。然逝者已矣,生者却不可沉溺于悲痛而忘其志。”
他稍稍一顿,眼风轻扫过众人:“岳母生前所托之事、所系之业,仍应接步启程。如今这担子落在麟娘与我肩上,亦离不开诸位叔伯扶持——还望众位念及往日情分,同心协力,共承遗志,使我辈之路,不致中断。”
袁文英借抚胡须,埋首与任大人目光对接,却并不接话。
他不接话,有人接,京兆尹少卿服药的时间也已逼近,他着急:“这是自然,我等受靖安殿下扶持良多,如今也该做匡扶小辈的义臣——只是现下永平帝势如破竹,步步紧逼,我们如今也没个章程。“
你得说你需要啥,我才能做啥,我做完了,你就得给药了啊!
崔玉郎笑了笑,清俊秀雅的丹凤眼微微向上挑了挑,指节弯曲,轻轻敲击在桌案上:“如今皇帝势如破竹,京津冀尽数在其手,若要破局,唯一指望北疆——北疆军所要的十八两白银不了了之,既被罗刹所劫,总得要皇帝给个说法,重新拨款也好、全朝募集也罢,这十八万两银子务必要落袋为安。”
此为其一。
“西山大营,如今被薛枭掌持,禁宫卫军首领一职,务必要我们的人攥在手上——我在工部也待了数年,禁宫卫军首领多为宗亲衔领,恰逢岳母大人西去,由我这个宗室女婿蒙荫接手,合情合理。”
此为其二。
崔玉郎的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停,那抹浅浅的君子淡笑,如竹吐息。
“至于其三,”他声音放得更缓,像怕惊醒了什么,“...待诸位大人将前两项办妥,小辈再告之诸位也不迟,到时诸位大人服用解药后,便如新绿焕枝,又可为我们这番大业鞠躬尽瘁了。”
这两项任务,不能称之为不难。
若皇权势弱,当然可以叫永平帝予取予求。
如今永平帝大权在握,身侧权臣薛枭又是个硬碰硬的狠茬,这些要求,如何能做到?
袁文英迟疑:“崔世子,可曾思索过成事的章法?”
崔玉郎摊开手:“小儿无谋亦无知,只可仰仗诸位大人。”
袁文英一时语结:竟不知如何回复这般无赖之言!
崔玉郎反笑起来:“小儿只知,自古以来,武将死战,文臣死谏,永平帝要脸,若其在位上臣子触柱死谏,他必定退让——更何况袁大人为帝师,于永平帝有过几日师徒香火,老师为谏言而死,做弟子的还有脸以儒道立朝吗?”
袁文英瞠目:“世子这是何意?”
是要让他死谏吗?!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大不了不要那副解药,苟延残踹个一年半载,拼了一条残躯,也要将这群拽风筝的人自食恶果!
莫把墙头草逼急了的教诲,靖安不曾对她的女儿女婿讲过吗?!
崔玉郎身形向后一靠,俊雅秀丽的面容如一炷佛前燃着的香,清冽、笔直,周身缭绕着一段与尘世无关的孤山云雾。
他向来是京师城里最漂亮、最矜贵、最规整的儿郎。
只可惜他长得太好,反倒叫人忘记了他的头脑、他的城府、他心狠手辣的阴戾。
“袁大人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崔玉郎始终谦和噙笑:“您死谏,您的那份解药,便可顺理成章地递承给悠哥不是?”
袁文英瞪大双目:“你说什么?悠哥儿?悠哥儿几时服过‘牵机引’,他连举人都未考取,殿下怎会给他喂服——等等...等等!昨日夜里,昨日夜里是你同悠哥儿吃的酒!你,你——”
崔玉郎颔首谦恭:“吃酒吃麻木了,旁人劝什么,他便会喝什么。”
袁文英胸腔的绞痛愈甚,急促的气喘快要将他逼得窒息!
犬子再无用,也是儿子啊!
做老子的,势必是要救儿子的呀!
袁文英捂住胸口,久久不曾言。
“袁大人好好想想,事急从权,非常时当行非常事,岳母大人是女中豪杰,向来讲义气、求体面——您看看——”
崔玉郎再次摊开手,语声谦卑中带着志得意满地笃定:“您看看她把事儿办成了什么样儿?咱们如既在低谷,只能不择手段,袁大人,您若死谏,当值一树丰碑。”
袁文英如何回府的,他有些记不清了,记忆唯一清晰的是沁湿的裤腿,迎着寒风死贴在皮肉上。
翌日便为大朝朝会,而转机恰在第二日清晨,意料之外地降临。
“——老爷——老爷!”
天不亮,袁府内院的门被推开,袁家管事步疾飞奔,手里攥着一摞纸跑跪至面色煞白的袁文英跟前:“城内...城内...昨夜,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袁文英无言:所以呢?
又不是六月飞雪,这隆冬时节,下再大的雪,不都应当吗?
“不,不是雪!不是雪!”管事朗声道:“是纸片子!像雪一样的纸片子!上头是药方!抬头写得明明白白的,是‘牵机毒药’的解药方子!京城每处药铺门口都撒了十来张,白花花的,就跟下了场大雪没区分!”
袁文英瞬时口干。
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瞌睡来了,枕头也来了?!
袁文英一把抢过管事手中的纸片子。
他不懂药理,但他仍旧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一目十行,目光定格在最后一行:程行郁永平八年仲秋解。
“程行郁是谁?”袁文英高声问。
“臣——有事启禀——”朝堂之上,三年一轮进京述职的松江府现任知府柏瑜斯越众而出:“一连三载,以松江府为核,每至寒冬,时疫如期来袭,多亏松江府郎中不顾个人安危,静心摸寻破疫之法,方得城中疫病可控可治之局面。微臣特请书为破疫郎中程行郁立传盖庙,以慰仁医高德。”
“允——”
袁文英猛地抬头,却见龙椅之上,冠冕朝珠之后的永平帝眸光极沉地从他身上一扫而过。
随着永平帝如秋水深剪的眸色,拴住风筝的那条线,“咔擦”一下,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