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玄宗。
妖灾停止后,寂静的山门终于有了人气,不再是之前那般颓然萧瑟的感觉。
大难之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笑。
哪怕已是厚重寂寥的秋,也被衬得鲜明起来,一点都不显得荒凉。
细碎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笑声还带着嘶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灵霄峰的小院一如既往的安静,门角挂着风铃,风轻轻一吹,铃声清脆悦耳。
被装点的很精致的院子中央放着一张藤椅,雪白的少女正懒散躺在上面,身边的茶炉咕噜噜冒着泡。
她半垂着眼,腿上放着一本泛黄的古籍,雪白指尖随意翻着。
秋日的阳光不烈,照在人身上微暖,雪白的发丝被光映的透明,比最纯净的雪还要白几分。
小院的门前站着一个人,他驻足了很久,却迟迟没推门进去。
手臂抬起又放下,纠结的情绪几乎要将人撕碎。
“谢小元,你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元愣愣回头。
黄裙少女正拎着一个食盒站在他身后,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疑惑。
那张漂亮的脸还有些苍白,但唇瓣红润润的,看起来比之前好了很多。
“师姐……”
谢元哑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张扬自信的少年红了眼眶,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有些单薄,脸颊上没有一丝肉,下巴消瘦的几乎要将人戳死。
这副样子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秦韵虞有些心疼,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头。
“多大的人了,哭什么?”
谢元低着头,眼底蓄满了泪,嗓子酸涩肿胀的几乎说不出来话。
秦韵虞微微叹气:
“好吧,想哭就哭,反正你还小呢。”
她刚说完,少年的眼泪就倾泻而下,像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再厉害一点,就可以保护好小祺安……”
他抽噎着,声音破碎,每一句话都说的断断续续的。
“要是我护住了祺安,小师妹就不会…就不会……”
谢元看了一眼院中的少女,那头白发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破碎的话语融在了呜咽声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秦韵虞脸上的表情慢慢沉寂下来,垂下的眼眸也泛着湿意。
“别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已经很努力了,没有人怪你。”
谢元摇头,滚烫的泪砸在颌骨上,沿着瘦削的下颚坠下。
“是我的错……”
“如果我再有用一点,就可以保护好所有人……”
他低头看着手心,微薄的灵力闪过。
筑基。
他如今的修为。
修为一夜之间清零,丹田破碎又重建,其中的痛与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少年从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他唯一不敢面对的,只有他的小师妹。
那是漫漫仙途中最出色的一位天骄,是如今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
天下之大,只有他得到了对方的偏爱。
倾囊相授,悉心教导。
可他却无能至极,让她的心血付之东流,毁于一旦。
甚至连朋友都护不住,只能看着比他还小的少女冲在最前方。
如今,天骄落入泥潭,白衣染上污秽。
他的无能也是害她跌下神坛的罪责之一。
谢元紧紧握着拳,眼泪连成串的往下落。
他现在,连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一声声的呜咽里面满是自责愧疚。
秦韵虞不知道要如何劝这钻了牛角尖的人,只能无奈地轻拍着他的肩。
少年浑身颤的厉害,再也看不出从前的意气风发。
门口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
但院中的人却从未回头,仿若没有察觉一般依旧慢吞吞的翻着书。
茶炉沸腾的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少女的轮廓。
弗清念读完最后一个字将书合上,哒地一声,耳畔却没有一丝声音。
她拎起水壶,动作优雅从容的泡茶。
茶水刚泡好,桌上便落下了一个大大的食盒。
微甜的气息从里面飘出来,萦绕在鼻尖。
黄衣少女自来熟的坐在了她的对面,还强硬的将眼眶通红的少年按在旁边。
谢元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一眼。
秦韵虞撑着下巴,笑眯眯地和少女打招呼。
弗清念的目光落到她的唇上,略微停顿了一会才开口回应。
“嗯,今天天气确实很好。”
对面的少女眼睛弯了弯,似乎很开心。
她又开口说话,接着打开了食盒,拿出了几碟卖相很好的甜品。
尽数推到了她的眼前。
弗清念看着她的动作,缓慢分析出她说话的内容后微微点头。
她捏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软糯滑嫩,入口即化,微薄的甜混着浓厚的花香在唇齿间炸开。
味道很好。
至少不喜甜的弗清念也能完整的吃下一整块。
“小师妹,怎么样?”
秦韵虞期待地望着她,“喜欢这个味道么?”
对面的人抿了一口茶水后安静点头,视线不经意划过她的唇后才开口。
“喜欢。”
秦韵虞指尖颤了下,她垂眸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咬住杯沿后才含糊地开口。
“喜欢的话,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少女的唇被茶杯挡住,腮边的软肉微动着,似乎只是在喝茶,
弗清念眨了下眼,又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品着,没有回话。
秦韵虞终于确认了自己的想法,眼底骤然泛起厚重的水光,她无措的垂眸,遮住那抹狼狈。
她的小师妹,在折损了一身寿命之后,如今连听觉也丧失了。
只能依靠读唇语去分辨,可怜到了极点。
秦韵虞眼眸晃的厉害,眼泪差点挣脱束缚,掉进茶杯里。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压下一切难过。
不能哭。
骄傲的人不喜欢被怜悯,她不能让小师妹难堪。
秦韵虞趁着对面少女垂眸的刹那抹了把眼睛,将水意擦净。
她重新挂起笑脸,和从前一样灿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元还沉浸在愧疚中,眼前的桌沿上却被推来了一个茶杯,白皙的指尖有些透明,几乎能看见血管的走势。
他愣了一下,终于缓缓抬头。
“小师妹......”
弗清念看着他红肿的眼眶,仔细思考了下,开口道:
“修行如登山,不在于速度,而在于每一步是否踏实。”
“重头再来,也不失为一种机缘,刚好可以将过去遗漏的风景,全部补回来。”
谢元没想到她会安慰自己,一时间微微愣住。
弗清念见对方呆呆望着自己,以为是她说的太深奥,于是又思索了一下,重新开口。
“师兄见过竹子拔节么?”
谢元红着眼愣愣点头。
弗清念抬起手,指尖凝住一缕寒气,在空气中勾勒出纤细竹影。
“第一年栽下的竹,不过长三寸。”
“三年间,它总在土下蔓延根系,待到第四年破土──”
少女指尖的寒气突然向上疯长,瞬间抽条。
“一日便能窜高三尺。”
谢元怔怔看着雪色的竹影,有些恍惚。
直到寒气消散他才回神。
弗清念将茶杯举起,递到少年面前。
“修行就像扎根,你能走多远,取决于你的根有多深。”
“这条逆天而行的路,也像山涧水,看似绕了远路,其实每一条弯都在雕刻更深的河床,再走一遍,水声只会比从前更响。”
她唇角微微扬起,眼眸平和清透,“茶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谢元看着少女,眼眶慢吞吞又蓄满了眼泪,他抖着手接过了茶杯,低下头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喝着,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忍着鼻尖的酸,小声说:
“谢谢小师妹……”
“我知道的,我不会因此放弃的。”
他只是感觉,他配不上小师妹对他的好,为他的付出。
明明是那样好的人……
为什么偏偏苦难专挑她一人。
谢元咽下微苦的茶水后将茶杯放好,他低着脑袋闷闷地道歉。
“抱歉小师妹,我没能找到蜃楼花,你的病……”
他顿了顿,愧疚化作刺骨的疼,从骨骼蔓延至血肉,指尖都在微微痉挛。
弗清念垂眸摸着杯沿,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蜃楼花生来就带着三分虚妄,它只在和平年岁里盛开,不降乱世。”
“找不到很正常,不必自责。”
她顿了下,才又轻声开口:
“我的病,暂时还不碍事。”
上次天道散下的天光还算有点用,至少她暂时听不见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了。
至于能撑多久,她也不太确定。
谢元忍不住抹了下眼睛,眼角都有些刺痛。
无用,无力。
像是站在万丈悬崖边上,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这种无能为力的钝痛,比丹田破碎时更甚。
谢元努力克制住情绪,整个人都崩的紧紧的。
他拿出了一截断剑放到桌上。
“对不起小师妹,你送我的赤离剑……断了。”
“我没有保护好它。”
少年皱着眉,眼巴巴的看着赤离,眼底的痛刻骨铭心。
剑修的剑可是他们的命根子啊。
剑断了,和人死了有什么区别。
最重要的是,这可是小师妹送他的。
弗清念看了眼少年脸上的表情,又盯着只剩一半的赤离剑看了一会。
她在两人的目光下握住剑柄,举起,断剑横着划过。
“轰!”
一道闷闷的轰鸣声传来,冷白剑气破空飞行,万千树叶都在这一击下纷扬掉落,天空的云彩都被震碎,一直延伸至千里之外。
弗清念随意挽了个剑花就收了手,将赤离剑重新放了回去。
“剑只是外物,剑心才是根本。”
“心中有剑,手中便有剑。”
“师兄,剑要随心动,别被外物限制住了手脚。”
“断剑,也能用。”
谢元张大嘴巴,脸上的震惊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这这……这就是剑道天才真正的实力吗。
断剑也能玩出花来。
被弗清念狠狠帅了一脸的谢元短暂遗忘了伤感,他捧着剑,眼睛亮晶晶的。
“我明白了小师妹!”
“我一定向你看齐,不会让你的心意白费!”
谢元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意,泛红的眼眸舒展开来,终于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他起身,却没有和从前那样扭头就跑,反而是认认真真弯腰鞠躬。
“谢谢小师妹。”
风风火火的少年郎终究是在这一场巨变之下,一夜长成了大人。
…
祺安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见王伤了姐姐。
梦见姐姐冰冷的驱逐他。
然后,他没有家了。
从出生起他便是独自一个,所以最害怕孤独。
在好不容易有了归属之后,一切却如泡沫般骤然破碎。
坏的人类将他抓走,谢元哥哥很努力的在救他。
但他们似乎没有被神明眷顾,最终还是被迫分离。
疼,刺骨的疼。
原来鳞片被生生拔出是这么疼。
血液从身体流淌出去的时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凉凉的,轻轻的,像是漂浮在云层里。
那个坏人说姐姐和王不要他了。
所以他们才会不来找他。
祺安不信。
但他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信,还是在自己骗自己。
所以他是能一遍遍重复,重复给自己听。
“我叫祺安,是姐姐为我取的。”
“我是有名字的麒麟,我是带来福泽的瑞兽。”
“他们都很喜欢我,不会不要我。”
祺安就靠一遍遍重复这些话,熬过了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
要活下来。
活下来,然后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后来啊,他心心念念的人终于来了。
只是他好像没力气了,也听不见她讲话。
他只感觉有大颗大颗的水珠落在身体上。
凉的,苦的。
一路冷到了心尖。
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灵魂像是被一汪热泉包裹,软软的漂浮在其中,一点力气都没有,无法掌握。
祺安默默的想着,他是不是死了。
死了的话,姐姐会伤心吗?
王会为他报仇吗?
他会在亡灵的世界里,见到他死去的娘亲与爹爹么?
祺安不知道。
因为他发现他好像没死。
当他睁开眼睛时,眼前出现的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是千玄宗里独属于他的住处。
这一场持续了许久的噩梦,终于在苏醒时迎来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