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湖边的风不像维多利亚港那样带着咸湿的黏腻感,这里的风像刀片,干脆、冰冷,割在脸上生疼。
李俊站在疗养院的落地窗前,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团雾。
窗外是一片死寂的白,雪积得很厚,压弯了那种叫不出名字的针叶树。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这让他很不习惯。
在九龙城寨待久了,耳朵里总得有点吵闹声才觉得那是活人的世界。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瑞士时间下午三点,香港应该是晚上十点。
身后传来电动轮椅碾过地毯的细微嗡嗡声。
“年轻人,挡着光了。”
声音很轻,像是从风箱里漏出来的气流。
李俊没转身,只是往旁边挪了一步。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还没拆封的“红双喜”,那是他在机场免税店特意买的。
在这种把空气净化到极致的地方抽这种劣质烟,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但他还是拆开了,甚至没问这里允不允许抽烟,随着“叮”的一声脆响,Zippo火机蹿起火苗。
烟雾升腾起来,终于给这间白得像停尸房一样的病房带来了一点属于凡间的浑浊味道。
“周先生,香港现在没有光。”李俊吐出一口烟,转过身,看着轮椅上那个缩成一团的老人,“只有火。全城都在点灯,给你积德。”
周慕云比照片上老了太多。
那个曾经在尖沙咀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地产巨鳄,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包着人皮的枯骨。
他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膝盖上盖着那条标志性的苏格兰羊绒毯,手上那枚翡翠扳指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地挂在指节上。
“积德?”周慕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眼神浑浊地盯着李俊手里的烟,“你是来送我上路的?但我记得猛虎堂的规矩,不杀老弱。”
“规矩没了。”
李俊走到茶几旁,把那包烟扔在上面,然后掏出一个黑色的平板电脑,随手滑开,放在周慕云膝盖的毛毯上。
屏幕上不是什么杀手名单,也不是勒索信。
那是一个正在直播的新闻画面。
画面里,红磡殡仪馆的后巷,那个曾经代表至高权力的紫檀木龙头棍已经化成了一堆黑灰。
镜头一转,是周氏大厦的地基,巨大的探照灯把那个充满了罪恶的水泥空腔照得惨白,法医正把那一具具残缺的骸骨往外抬。
周慕云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那枚扳指“当啷”一声滑落,掉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李俊的皮鞋边。
但他没去捡,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就在昨天,我把它烧了。”李俊指了指屏幕上的灰烬,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聊今天的天气,“林怀乐疯了,因为他想要这根棍子。你想杀我,也是为了让这根棍子传下去,护住你周家百年的基业。可惜,这玩意儿现在就是一堆碳。”
周慕云猛地抬起头,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爆出一团怒火,那是回光返照般的凶狠:“你毁了规矩!没有龙头棍,江湖会乱!我的钱……我的那些钱……”
“钱还在,但没人敢要了。”
李俊弯下腰,捡起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
触手冰凉,那是死物的温度。
他把扳指放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莫叔招了。就在三个小时前,黄志诚督察给了他一杯热奶茶,他就把这三十年的账本全吐出来了。”李俊看着周慕云那张瞬间灰败下去的脸,继续说道,“你的瑞士账户已经被冻结。你雇的那几个顶级律师,现在正忙着和你撇清关系。”
周慕云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引以为傲的防线,他的金钱帝国,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不是被炸药炸毁的,而是被一种更可怕的东西——真相。
李俊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从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那是阿泽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的复印件。
那是从水泥柱里挖出来的,只剩下一只带着电子表的手骨。
“他叫阿泽。其实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个为了给老婆买大房子而替你卖命的傻瓜。”李俊把纸轻轻放在周慕云颤抖的手背上,“你这里是阿尔卑斯山,风景好,雪大,埋人干净。但香港那地方小,地皮金贵,埋不下那么多冤魂。他们挤在底下太难受,总得爬出来透透气。”
周慕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哆嗦,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他这一生,杀人无数,但从未真正直视过尸骨。
他习惯了签字,习惯了用数字掩盖血腥。
但现在,李俊把那只手骨的照片贴在他脸上,告诉他:这不是数字,这是命。
“别……别说了……”周慕云痛苦地闭上眼,眼角挤出一滴浑浊的老泪,“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放过我孙子……他还在伦敦读书,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命。”
李俊站直身体,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隔音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厚风衣、满脸胡渣的黄志诚。
另一个是余文慧,她手里拿着一份全英文的文件和一支录音笔,脸色苍白,显然不太适应这里的低气压。
黄志诚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他看了一眼缩在轮椅上的周慕云,眼神复杂,最后只是从兜里掏出警官证,亮了一下。
“周慕云,我是香港警察o记督察黄志诚。虽然这里是瑞士,但根据引渡条约和国际刑警的协作……”黄志诚顿了顿,把那些官腔咽了回去,“算了,你也跑不动了。这是自首书和口供确认书,余律师已经帮你拟好了。签了字,至少你孙子在伦敦能清清白白做人。”
周慕云看着那份文件,又看了看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的李俊。
他突然明白了。
李俊之所以不杀他,甚至不亲自动手逼供,就是为了这一刻。
让他活着接受审判,让他亲手撕碎自己的体面,这比一枪崩了他要残忍一万倍。
瑞士的雪下大了,纷纷扬扬地拍打着玻璃窗。
周慕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了余文慧递过来的笔。
笔尖触碰到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给自己这一生钉棺材钉。
李俊看着窗外的大雪,把手里最后一口烟抽完,按灭在洁白的窗台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
“黄Sir。”李俊看着玻璃上黄志诚的倒影,“这里的事完了。回去之后,我想喝杯咖啡。”
黄志诚收起签好字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放进密封袋里。
他看着李俊那显得有些萧索的背影,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好。这次我不请速溶的。”
李俊推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冷风夹着雪花灌进衣领,瞬间带走了所有的体温。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俊哥。”听筒里传来飞全的声音,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大排档。
“回去告诉东莞仔,那些灯可以撤了。”李俊对着漫天的风雪,轻声说道,“路通了,让兄弟们回家吃饭吧。”
挂断电话,李俊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山。
这里真干净,干净得让人发慌。
但他知道,无论这里的雪下得再大,也掩盖不了那些从香港泥土里翻出来的血腥味。
好在,天终于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