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一愣:“去波罗寺?四空山的老和尚说观寂大师并未回波罗寺……”
阿发摸一摸唏嘘的胡渣子,“老和尚是有备而来,决计是把各种情形都算计过了。我料定他们一定会对庙里僧众有所交代,须你亲自去才会告知。”
听阿发如此说话,洪浩亦觉有些道理。
毕竟当年那群渡字辈的和尚因为夭夭之事跟洪浩没完没了之时,观寂观灭还喝骂不要多管闲事,对因果的认知明显高出那群和尚许多。
可即便有如此认知,还是毅然决然插手水月山庄,做出如此大牺牲也要救下大娘,自然不可能是吃多了斋饭撑的。
“前辈,呃,你若无事,不如与我一起去可好?”
不知怎地,洪浩对阿发愈来愈信任,尤其是现在自己茫然无措,好像阿发在身边能让自己安心不少。
阿发一脸为难,“这……芸娘为了我,最喜爱的糖蒜都不吃了,眼下如胶似漆,恩情正浓,叫我于心何忍呐。”芸娘便是春水楼花魁,阿发用洪浩的银子砸出了你侬我侬。
不过显见只是托词,他是浪荡惯了的,自然知道这恩情极不牢靠。他的滴水之恩,芸娘断不会涌泉相报。
洪浩见他不愿,也只得作罢。
当下掏出一堆银子,“我知前辈游戏风尘,吃喝嫖赌不过是表象。但前辈对我大恩,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用这些阿堵物聊表心意……前辈拿去做功德好了。”
若不是撞见阿发,那破庙墙壁上的自己恐怕就真的是未来的自己。
阿发并不推辞,笑眯眯接过,“小兄弟客气,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哈哈……不过我也不能白拿你的银子。”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两颗黑色丹丸,“我阿发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手搓丹药还算在行。”
他伸手将丹药递过来,“你和小狐狸一人一颗,现在就吃。”
洪浩接过那两颗黑黢黢的丹药,入手冰凉,隐隐有股辛辣气味。小炤凑过来嗅了嗅,立刻打了个喷嚏。
“现在就吃?”洪浩有些迟疑。他自然不疑阿发会毒他和小炤,只是不讲功效多少有些突兀。
阿发笑眯眯地点头:“趁热吃效果最好。”
洪浩不再犹豫,仰头吞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从喉头直冲头顶。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白发,发现发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哥哥!你的头发!”小炤惊呼一声,也连忙把丹药塞进嘴里。她那一头张扬的红发像是被墨汁浸染,转眼间变得乌黑发亮。
阿发捋着胡须,颇为得意:“早就看你二人头发不顺眼,一脑袋白毛,一脑袋红毛,像是做红白事的一般,成何体统。故而捏了两枚乌须黑发丸。”
洪浩哭笑不得,小炤却无所谓,见自己与哥哥同色,倒是心满意足。只不过没了红毛,便少了精神小妹的气质,多了些魅惑。
不过也知自己和小炤的确颇为扎眼,恢复如常总是更好。
当下拱手作揖,“多谢前辈一片美意,那我这就赶往波罗寺。”
阿发挥挥手,“去吧。不过还有一样,你眼下已无之前气运,若想要老天爷重新喂饭……依我之见,恐怕还是要……”
洪浩疑惑道:“须要如何?请前辈教我。”
阿发嘻嘻一笑,“恐怕还是要多管闲事为好。”
洪浩闻言一怔,旋即若有所思。讲来他的机缘造化,的确十有八九都是多管闲事管出来的。
阿发道:“我也不与你讲些大道理,你只须记住一点,无用之用亦是大用。”
“无用之用?”
阿发见洪浩又露迷茫之色,略微思忖,开口道:“你拉屎后揩屁股的草纸,沾屎的是不是只有一小部分?”
洪浩点点头。
“可是你敢一开始就只用沾屎的那一点点草纸揩屁股么?那些看似被浪费的大部分草纸,便是无用之用。”
洪浩恍然大悟。阿发这一比虽然粗俗了些,但道理却显而易见。
小炤皱皱眉头,“好臭的比喻。”
“同样的道理……”阿发不理会小炤嫌弃,意味深长:“你只有多管闲事,多做无用之用,方才能寻回原来的自己。”
\"多谢前辈。\"洪浩深深作揖,他眼下不曾束发,头发垂落间犹如黑瀑一般。
阿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高声喊道:“记住!要扯就扯整张——”
山风送来小炤清脆的补充:“不然会漏在手指上!”
等到洪浩和小炤完全消失,一个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阿发身旁——正是那个一头撞死的老汉。
“啧啧啧,”老者摇头感叹,“狗日的屁眼黑起来硬是无情,我撞死都没望一眼……你为何还不唤醒他?”
阿发摇头,“不能操之过急。”
“这位公子,你真的懂了阿发讲的话么?”灵儿心语道。
洪浩微微苦笑,“似乎仿佛大概是懂的。”先前墙上出来的,只有另一个自己和另一个小炤,并无灵儿——这意味着,灵儿没有跟随黑化洪浩,想是回葬兵洞了。
洪浩与小炤终于抵达波罗寺庙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庙里响起了暮鼓声。
“笃笃笃——”洪浩小心敲门。
“阿米托福,波罗寺乃修行寺庙,不接待云游僧,善男子,善女人。”大门未开,只从内里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
“开门开门!”小炤却不管那许多,娇声喝道:“我们不是善男信女……”
洪浩赶紧阻了小炤胡说,沉声道:“不二门洪浩,前来拜谒各位大师。”
“吱呀——”随着户枢沉涩的声响,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小光亮的脑袋探了出来。
小沙弥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洪浩:“施主就是灭世魔尊?看着也不怎么像……”
洪浩错愕,“小师父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不二门的一个普通修士。”
“观灭师兄讲了。”小沙弥直言不讳,“若是洪施主的师父救不回来,洪施主就要入魔。”
洪浩心中大为惊骇,一来这小沙弥不过七八岁模样,竟然是与观寂观灭这等得道高僧是同一辈分;二来观寂观灭似乎对他的变化了如指掌。
当下呐呐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要报仇也只找仇家报仇,不会……伤及无辜。”
小沙弥摇摇头,“阿米托福,我不信。”
洪浩也懒得解释,只道:“我从四空山大师处知晓,观寂观灭大师为了不二门,带了波罗寺高僧前去水月山庄相助我师父,结果,结果只剩观寂大师……不知他回来了没有?”
小沙弥叹一口气,“观寂师兄还未回来,你先进来吧。师兄交代过,若是洪施主来了,须好生招待。”
“既是如此,有劳小师父。”洪浩小炤便从隙开的门缝进到内里,小沙弥随即又关上了庙门。
小沙弥将洪浩带到往生殿,殿内檀香袅袅,数十盏长明灯如星辰般闪烁。
小沙弥踮起脚尖,指着最前排一盏已经熄灭的青灯:\"这是观海师兄的灯。指头转动,又指着另一盏已经熄灭的青灯,“这是观月师兄的灯……”
他指一盏灯便说出一位高僧的法号,语气平静。
洪浩心中沉重,这一盏灯便是一位高僧的性命,虽讲是自愿前往,但总是为救他不二门大娘牺牲。
小沙弥踮起脚尖,指向大殿最深处一盏摇曳不定的青灯。那灯焰细若游丝,在无风的殿内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却又倔强地重新亮起。
“师兄说了,”小沙弥突然压低声音,“只要此灯还亮着,大娘元神便还未消散。他们知晓此行凶险,出发时带了往生金钵”
洪浩浑身一震,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突然松动。他伸手想要触碰灯盏,又在半空停住,生怕惊扰了那缕维系着希望的火光。
出家人不打诳语,洪浩第一次确切知晓大娘元神还在,心中欢喜不言而喻。之前都是猜测,并无小沙弥说得这般笃定。
“既然观寂大师的灯还亮着,为何他不返回寺中?”
“阿米托福,施主你也瞧见了,我师兄的灯火如此微弱……”小沙弥担忧道:“必是受伤极重,无力返回。”
洪浩急道:“那小师父可知你师兄现在何处?”
“本来出发时告知我是四空山,借四空山老和尚之力护你师父……”小沙弥长叹一口气,“但昨日四空山老祖讲并不在四空山,故而眼下在哪里,我也不知晓。”
……
传送阵的余波散去,观寂踉跄一步,险些栽倒。他右臂齐肩而断,左腿自膝以下消失,百衲衣早已被血浸透,干涸的金色血痂在烈日下泛着微光。他勉强稳住身形,低头看向怀中紧抱的??往生金钵??,钵中青光微弱,彩衣仙子的元神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秃驴……还活着没?”彩衣的声音虚弱,明明心怀感激和关心,却仍带着那股熟悉的刻薄。
观寂咳出一口金血,勉强笑道:“阿弥那个托仙子的福,老衲暂时还死不了。”
他环顾四周,赤红色的砂砾铺满大地,远处山峦起伏,隐约可见几座简陋的石屋和袅袅升起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草木焚烧的味道,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嘶吼。
“这是蛮荒之地……”观寂枯瘦的身躯一振,“善了个大哉,看来传送阵出错了。离四空山十万八千里啊……”
彩衣长叹一声:“错不错不知道,但咱俩现在这德行,随便来个妖人都能收拾了。”
观寂苦笑,刚想回应,忽然耳朵一动——砂砾摩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正快速接近。
五名妖人从沙丘后现身,他们身形高大,皮肤黝黑,额头上生着弯曲的黑角,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他们手持粗糙的石矛,腰间挂着兽皮囊,显然是附近的部落猎手。
“佛修!”为首的妖人狞笑一声,“兄弟们,活捉了献给族长!”
观寂叹息,他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战斗。但彩衣在钵中冷笑:“秃驴,别装死,老娘可不想被这群蛮子当战利品。”
观寂无奈,单手掐诀,口中念诵佛咒,金钵骤然绽放青光,一道佛光屏障挡在身前。妖人们怒吼着冲来,石矛狠狠刺向屏障,却被反震之力震退数步。
“妈的,这秃驴还有力气!”一名妖人骂骂咧咧,从腰间掏出一把骨刀,猛地掷向观寂。
观寂侧身避开,但动作迟缓,骨刀仍在他肋下划出一道血痕。他闷哼一声,咬牙催动最后一点佛力,金钵猛然一震,青光如涟漪扩散,将最前面的两名妖人震飞出去,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剩下的三名妖人见状,非但不退,反而更加兴奋:“这秃驴不行了!一起上!”
观寂苦笑,他的确不行了。就在妖人们即将扑上来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声。
“是族长的亲卫!”妖人们脸色一变,立刻停下动作。
观寂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魁梧、头顶银角的妖修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十余名精锐战士。
“废物!”银角妖修冷喝一声,一脚踹开挡路的喽啰,目光落在观寂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佛修……还有一道元神?”他咧嘴一笑,“带回去,族长一定喜欢。”
观寂和彩衣被带回部落,关在笼子里。部落的妖人们围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讨论怎么处置他们。
“这秃驴的金血不错,拿来泡酒肯定大补!”一个满脸横肉的妖人舔着嘴唇说道。
“蠢货!佛血喝了会爆体而亡!”另一个妖人骂道,“不如把他炼成傀儡,让他天天给咱们念经祈福。”
“呸!他念经你又听不懂,说不定天天都在咒我们……”一个身材雄壮的女妖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观寂,“这和尚虽然残废了,老了些,但好歹是至阳之体……”她舔了舔嘴唇,“不如让他做我的炉鼎……”
彩衣便是在钵中也忍不住大笑:\"狗日的,老秃驴还有这等艳福!临了临了还日回妖……\"
观寂老脸一红,连忙低头:“阿弥那个陀佛,女妖施主莫要玩笑,老衲既无心也无力……”
女妖人咯咯娇笑:“无妨,我有的是力气……”她伸手就要去摸观寂的光头,“老和尚别怕,姐姐会很温柔的……”
“住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妖婆突然挤进来,一巴掌拍开女妖人的手,“你这浪蹄子懂什么?佛修的元阳最是滋补,要采补也该先孝敬族长……夫人!”
果然是蛮荒之地,这话说得蛮荒。
族长闻言眼睛一亮,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嗯……确实……”
看来妖族与人族风俗伦常大相径庭,公然给族长进献绿帽,族长竟欣然接受。
观寂吓得脸色发青,彩衣在钵里直跳脚:“你们这群不知廉耻的蛮子!老娘要是有肉身,非把你们的角都掰下来当痒痒挠!”
就在场面越来越混乱时,一个瘦小的妖人突然喊道:“天妖族!天妖族的人来了!”
妖人们脸色大变,连同族长,纷纷跪伏在地。神色敬畏地看向部落入口。
一道纤细的身影缓步走来,她穿着简单的兽皮衣裙,额头上两只小巧的黑角泛着淡淡的光泽,看起来不过是个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女。然而,她的眼神却深邃如渊,周身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让所有妖人不敢抬头。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观寂怀中的金钵上,微微一愣。
“奶奶?”
彩衣的元神猛然一震:“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