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达利安船厂,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在码头与龙门吊的钢铁骨架间无声穿行。
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港口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纱里。
远处,灯塔的探照灯周期性地划破夜幕,巨大的光柱先是扫过墨绸般的海面,在起伏的浪尖上碎成万千金鳞,随即余势不减地漫过防波堤,最终如同舞台追光一般,缓缓地投向造船厂那深邃的干船坞。
就在这光柱掠过的一刹那,一艘黑色潜艇的庞大轮廓被瞬间点亮,旋即又隐入阴影。它如同蛰伏的深海巨兽,静静地卧在船坞最深处,流线型的指挥塔与修长艇身在月光与灯光的交替抚触下,泛着冷硬而幽暗的金属光泽。
赵刚驮着被一路颠簸弄得头晕眼花的江夏,借着这明暗不定的光线,小心翼翼地摸到了船坞边缘的栏杆处。
兀的,赵刚停下了脚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当灯塔那极具压迫感的光柱移开后,船坞内恢复了它主体上的昏暗。只有零星分布在巨大干船坞各处的低瓦数灯泡,在夜风中轻微摇晃,在“早潮”级潜艇冰冷的钢铁艇身上投下片片昏黄、游移的光斑。而在潜艇的一些关键区域,则从高处临时吊下了缠着粗糙电线的防爆灯,提供着局部的、更为集中的照明。
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移动的光点——许多工人和技术员头上戴的柳条安全帽两侧,都用铁丝或绳子巧妙地绑着老式手电筒。无数道细小的光柱随着他们头部的转动,如同有了生命般,精准地扫过艇壳的每一道焊缝、每一个螺栓接口和每一处仪器基座,宛如一群在黑暗中孜孜不倦、搜寻着秘密的萤火虫。
整个码头区域,光线因此显得斑驳而柔和,与远处城区稀疏的灯火遥相呼应,最大限度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但这片刻意维持的昏暗,并未削减现场的紧张与专注。艇身周围,无数人影在斑驳的光影间沉默地移动、忙碌。
他们极少交谈,沟通全靠简短的手势和心领神会的眼神。金属工具与艇壳偶尔发出的轻微叩击声、精密仪器内部指针跳动的微弱滴答声、以及人们压到极低的、仅容身旁同伴听清的耳语声,交织成一首奇特的、充满隐秘张力的夜曲。
艇艏下方,有人借助固定在支架上的灯光,架着仪器反复测量着线型。艇舯部,技术人员头戴“双光手电”柳条帽,正凑在艇壳前,仔细检查着钢板和焊缝。
指挥塔围壳上,身影借助安全绳悬吊着,用嘴叼着或绑在手腕上的手电照明,小心翼翼地拓印着外部轮廓,更有人腰间别着防水手电,潜入艇艉下方冰冷的海水中进行检查。
没有号令,却秩序井然;光线昏暗,却精准高效。这俨然是一场在夜色严密掩护下、与时间赛跑的无声技术“解剖”战。
就在这片忙碌而寂静的背景中,一个洪亮而带着浓重胶东口音的声音,略显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局部的沉寂:
“哟!这不是咱们的大英雄吗!……”
声音的主人郑总工,踩着那双沾满干涸泥沙的工装靴大步流星地走来。他手里攥着一卷图纸,指缝里还习惯性地夹着半截铅笔,额角渗出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
随手用手背抹了把汗,眼睛因笑容眯成了一条缝:
“不在宿舍好好养伤,跑这儿来干啥?是急着来看你的‘战利品’?怕我们这群老骨头手脚不利索,把好东西给你弄坏了不成?”
郑总工走近了些,这才看清赵刚的肩头还扛着一个人。
他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一瞧,脸上掠过一丝讶异:“嘿!还专门搬了个‘小救兵’来助阵?咋的,信不过咱厂老师傅的手艺,找个年轻眼神好的来帮着你‘盯梢’?”
郑总工的目光转向正试图从赵刚肩上下来的江夏,语气爽朗,“小同志你好啊,咱们这可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赵刚咧开嘴角,笑呵呵地和郑总工扎实地拥抱了一下。
“原来您已经见过江夏同志了呀!正好,我们这有点急事,得去指挥塔内部看一眼。”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对了,里面的物件,你们没动吧?”
“动?”郑总工一听,斑驳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接着他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拍了下赵刚的胳膊:
“我说赵大英雄,你还好意思问!
你倒是说说,你们当初是怎么把这铁家伙弄回来的?里头那些通道,让你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堵得那叫一个严实!
铁板、沙包,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拆下来的铁壳子!好家伙,跟迷宫似的!
我们这忙活了大半天,工人们轮番上阵,到现在还没完全打通呢!想看看核心舱室都进不去!”
赵刚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憨厚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
“郑工,您这可错怪我了。当时那不是情况特殊嘛!
您想啊,我们‘418’艇满编也就四十多号人,还得留一半人保证咱们自己的艇别沉了。
真正能派上去看管这些小本子俘虏的,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
分配到各个密封舱段,人手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我是真怕这些家伙困兽犹斗,万一逼急了来个‘玉碎’,跟我们同归于尽,那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不就泡汤了?
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把主要的通道都给堵死,让他们各个舱室之间不能串联,分而治之。这样才能控制住局面嘛!”
郑总工闻言,神色也认真起来,点了点头:“嗯,这么一说,倒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干得对,安全第一!” 接着就转身,朝潜艇方向挥了挥手:“行了,跟我来吧。这会儿正好有一组人在尝试清理指挥塔下面的入口。”
说着,他便领着赵刚和已经站稳的江夏,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庞然大物的阴影深处走去。
码头地面坑洼不平,混着海水漫过的湿泥,踩上去 “吱呀” 作响,倒比在沙滩上跑步还费力气。
一边走,江夏一边顺势将目光投向那些在艇身周围忙碌的身影。
柳条盔上的手电光柱晃来晃去,在钢铁艇壳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每个人都埋着头,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刚走到艇艏,就见一位穿着浅灰色工装的中年人正弓着腰,手里攥着个黄铜测厚仪,紧紧贴着艇身钢板反复滑动,另一只手捏着半截粉笔,在钢板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小圈,旁边铺着块油布,上面摞着三摞图纸,每页都记满了红黑相间的数据。
“咦……这位是……”江夏看着那熟悉的侧影,隐约觉得在哪本书籍上见过。
郑总工偏了偏脑袋,又仔细辨认了下江夏胸前的徽章,这才开口:
“哦!这是三瑞兄!”
“搞总体和声学特性的。这家伙好几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他在哈军工闭关搞教学呢!
这回倒好,这铁家伙一靠码头,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噌’一下就冒出来了!到的比我还快!
本想拉着他喝口热茶,结果人刚到码头,看见早潮号眼睛都直了,揣着图纸就直接扎船坞了,连我递过去的搪瓷缸都没接!”
江夏忍不住笑了,这股子见着技术就挪不动腿的劲头,倒跟自己拆设备时一个样。
嗯!华国潜艇之父,类呆毛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