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封存完药寮的药渣时,清明的细雨已在戏台的雕梁上晕开墨痕。她正用松节油擦拭斩毒镰,镰面突然映出晃动的戏影,像无数个戏子在台上翻涌。灵异局的紧急通讯带着锣鼓轻敲的“咚咚”声切入,听筒里是古镇守台人老戏的声音,混着雨水拍打戏台板的闷响,涩得像被油彩糊住了喉咙:
“林小姐……老戏台出事了……戏箱里的戏服自己往假人身上套,月光照在台板上会映出人影,影里的人脸上都画着油彩……昨天来排戏的剧团老板,今天被发现僵在戏台中央,身子硬得像涂了漆的木偶,嘴里哼着百年前的老调,舌头都捋不直,手里攥着半块胭脂,脂里裹着根头发……”
林琋指尖在镰面一抹,戏影瞬间碎成油彩点。戏台、活服、戏人、油彩……这些元素让她想起《梨园异闻》中记载的“缠魂台”邪术——以戏子的骸骨碾碎混进油彩,以生人精血调胭脂,将戏台化作羁留生魂的戏笼,被魅影缠上的人会被慢慢“上妆”成戏偶,成为滋养戏台的“新角”。
“戏伯,台后有没有断弦的胡琴?或是刻着戏文的石碑?”她一边问,一边将“破彩符”和“裂妆刀”塞进背包。破彩符是以松烟墨混合朱砂绘制,专克阴邪凝结的油彩;裂妆刀则是用老戏台的红木柱混合陨铁锻造,能斩断被怨气纠缠的戏线。
“有……有把断了弦的二弦胡琴,琴筒里塞着团戏服碎布,染着暗红的渍,像血……石碑倒在后台,碑上刻着‘光绪二十九年,聚贤台’,背面用胭脂画着个‘绝’字,年久晕开,像张哭花的脸……”老戏的声音突然发紧,背景里传来清晰的水袖甩动声,“哗啦……哗啦……戏台深处又开始了,像是有人在练身段,可这戏台早就封了五十年……”
听筒里的水袖声带着丝绸的滑腻,每一声都让人心头发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往骨头上涂油彩。林琋迅速掐了个破妄诀,沉声道:“别碰那些戏服!那是‘勾魂衣’,穿上身魂魄会被锁在戏文里!”
挂了电话,林琋驱车冲进细雨。华北的古镇被雨雾泡得发涨,老戏台藏在镇子西头的城隍庙旁,飞檐翘角的戏台顶爬满青藤,像层苍绿的油彩,台口的雕花栏杆积着厚厚的灰,缝隙里钻出的杂草挂着水珠,滴落在台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坑里的积水映出破碎的戏影。
推开吱呀作响的台门,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后台的戏箱东倒西歪,箱里的戏服自行散落,红的蟒袍、绿的帔衫、白的素衣在阴风里飘动,像无数个站着的人影。最里面的化妆台蒙着层灰,台上的胭脂盒、油彩罐都敞着口,盒里的胭脂正在缓慢凝固,凝成一张张细小的嘴唇形状。
“林小姐!”老戏从台侧的耳房跑出来,他的袖口沾着暗红色的油彩,腕骨处有圈淡粉色的印记,像被戏服勒过,“您看台板上的脚印……”
戏台的木板上,一串脚印朝着台中央延伸,脚印边缘泛着油彩色,每一步的纹路里都嵌着细小的亮片,是戏服上的贴花。靠近九龙柱的地方,脚印突然消失,板上鼓起个半尺高的包,包上盖着块绣着牡丹的戏服碎片,花瓣却弯成了哭脸的形状。
“是‘戏煞’。”林琋取出阴气探测仪,仪器刚靠近戏台,屏幕就被五颜六色的雪花覆盖,数值冲破临界点后蒙上层油彩。她开启灵力感知,一股比药寮更阴湿的寒气从台板下渗出来,带着胭脂的甜香和腐木的腥气,每一缕阴气都缠着细如发丝的丝线,像无数根戏台上的吊线。
“这戏台当年肯定出过角儿的惨案。”她指着台口的横梁,木缝里嵌着银灰色的碎玉,是旦角头上的点翠,“光绪年间有位名旦在此唱红,被班主逼着重演《霸王别姬》,嗓子倒了还被灌哑药,最后穿着虞姬的戏服吊死在台柱上,说要让这戏台永远记着她的戏文,尸骨被藏在台板下,油彩混着血渗进木头,成了这邪物。”
话音未落,后台的戏箱突然“哐当”一声炸开,无数件戏服从里面飞出来,在空中展开成扇形,每片衣角都沾着新鲜的油彩,像无数只展开翅膀的彩蝶,朝着最近的老戏扑来。
“破彩符!”林琋迅速甩出十张符纸,符纸在空中化作金色的火焰,火焰掠过之处,戏服瞬间褪色,变成灰白的素布,落在台板上化作灰烬。但化妆台上的油彩罐突然炸开,五颜六色的油彩在空中凝成一条彩龙,龙鳞是无数片碎镜片,反射着戏台顶上的破窗透进的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老戏突然指着台中央的九龙柱,声音抖得不成调:“那……那是剧团老板!”
九龙柱旁,一个穿着西装的身影正被戏服紧紧缠在柱上,他的后背已经被油彩涂满,画着《夜奔》里林冲的靠旗纹样,颜料正顺着脖颈往脸上爬,已经盖住了左眼,眼窝里的油彩在缓慢流动,像在流泪。他的手指抠着柱上的雕花,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滴在台板上,立刻被吸进木头,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点,像戏文里的句读。
“他的三魂七魄正在被戏文吸走。”林琋握紧裂妆刀,刀身注入灵力后泛着淡金色的光,“戏台的地基下是戏煞的本体,那名旦的骸骨就埋在那儿,被油彩和怨气浸成了‘戏核’。”
踩着台板走向中央的瞬间,一股黏腻的脂粉气扑面而来,让人喉咙发紧。两侧的看台上,空着的座椅突然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无数个观众在鼓掌。台板下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底下敲鼓,每敲一下,台面上的油彩就蠕动一分,形成新的戏文图案。
“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廿七。”一个尖细的女声从台板下钻出来,像旦角的假声,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班主说我私藏戏银,把我绑在化妆台边,用滚烫的油彩浇我的嗓子,逼我承认……最后一场《霸王别姬》,我是含着碎瓷片唱完的,剑抹脖子时,台下还在叫好……”
随着声音响起,台板突然裂开无数道缝,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油彩,像戏台在流血。无数个穿着戏服的人影从缝里钻出来,有生旦净丑,有王侯将相,他们的脸上都画着半哭半笑的油彩,手里举着各种戏具——马鞭、船桨、长枪、折扇,朝着林琋的方向围过来。
“这些是被戏班逼死的戏子,怨气附在戏服上,成了戏煞的傀儡。”林琋一边后退,一边甩出破彩符,符纸在人影间炸开,金色的火焰烧得油彩滋滋作响,冒出的黑烟里,隐约能看到无数张卸妆后的脸,都带着解脱的神情。
戏台中央的天幕突然落下,上面绣着的《贵妃醉酒》图案活了过来,杨贵妃的身影从幕布中走出,手里举着杯酒,酒液是墨绿色的毒液,她的脸一半是美艳的油彩,一半是腐烂的白骨,朝着林琋的方向举杯,像是在劝酒。
老戏突然惨叫一声,他手腕上的粉印正在扩大,皮肤变得像宣纸一样白,上面开始浮现出淡红色的纹路,像用胭脂画的眉眼。“油……油彩在吃我……”他的声音变得尖细,像旦角的唱腔,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扭动,做出兰花指的姿势。
林琋冲过去,将一张破彩符拍在他的手腕上。符纸燃烧的瞬间,油彩的蔓延停滞了,但老戏的半边手臂已经变成粉白色,像上好妆的戏子手臂。她这才注意到,化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个穿着虞姬戏服的身影,正对着镜子描眉,镜外却空无一人,镜中人的脖颈处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往下淌油彩。
“裂妆刀!”林琋挥刀砍向最粗的那道台板裂缝,刀锋切入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裂缝里涌出股黑褐色的液体,落在台板上冒着白烟,液体中混着无数片戏服碎片和碎玉点翠。随着液体流出,戏台里的锣鼓声突然停了,看台上的座椅也不再晃动。
“那个班主在宣统元年被仇家打断双腿,扔进了护城河,尸体被鱼啃得只剩骨头,戏班也散了,再没人逼戏子卖命。”林琋的声音穿透戏文的唱段,“你的师妹带着你的戏本逃了出去,在上海开了女子戏校,她教的学生里出了名震全国的坤旦,每次演《霸王别姬》,都会在后台摆上你的牌位,说要让戏文记住你的风骨。”
她从背包里取出张泛黄的戏单,是从省戏曲博物馆借的,上面印着“梅派传人 演绎虞姬 师承无名旦角”,戏单背面贴着张老照片,穿戏服的年轻女子正在模仿一个模糊的身影练剑,身段与镜中虞姬的姿势一模一样。
照片刚靠近化妆台,镜子里的虞姬突然停住描眉的手,脖颈上的伤口不再淌油彩,反而渗出清水,顺着镜面向下流淌,冲开了层厚厚的脂粉。她看着照片里的年轻女子,油彩画出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水,滴落在化妆台上,将暗红的胭脂晕成了淡粉色。
“她没忘了我……”虞姬的声音带着哭腔,戏服的水袖突然展开,遮住了半张脸,再放下时,镜中的身影已经变得透明,与那些戏服人影重合在一起。随着她们的消散,戏台里的油彩迅速褪色,变成普通的颜料,台板上的裂缝也开始合拢,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木头,看台上的座椅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未动过。
林琋帮着老戏将剧团老板从九龙柱上解下来时,他身上的油彩正在慢慢剥落,露出底下的西装,只是皮肤依旧苍白,像长时间憋气。老戏手腕上的粉印也开始消退,露出底下正常的肤色,只是留下些浅浅的红痕,像胭脂点过的印记。
离开戏台时,雨已经停了,夕阳给戏台的飞檐镀上了一层金辉。几个戏校的学生正在台口排练新戏,稚嫩的唱腔穿过暮色,带着对传统的敬畏,再也没有一丝凄厉的阴翳。
“林小姐,这戏台……”老戏望着重新亮起灯的后台,眼神里带着敬畏。
“让它继续唱戏吧。”林琋将裂妆刀收好,“等什么时候新排的《霸王别姬》里,虞姬活了下来,就说明她真的释怀了。”
驱车穿过古镇的石板路,车灯照亮的街角,几个孩子正在模仿戏台上的身段,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戏文,充满了生机。林琋知道,老戏台的故事结束了,但华北的平原上,或许还有更多这样的戏煞——它们凝固在执念,消散于唱腔,等待着被人用传承焐热,被人温柔地拭去那层凝固了太久的油彩。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西南一座废弃的银楼,每到雨夜,柜台里的银器会自己移动,银镯会自己套在假人手上,接触过银器的人,手指会变得像银条一样僵硬,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银像,立在银楼的柜台后……”
林琋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银楼的柜台后立着排银像,身上的银饰精致无比,脸上的表情却僵硬如石,眼睛的位置空着,黑洞里积着银色的粉末,像两团凝固的泪。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破彩符,符纸的粗糙感让人心安——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油彩画的脸谱,看似浓墨重彩,实则只缺一抹能晕开怨怼的清水。
车窗外的古镇在夜色里泛着墨蓝,像铺了层未干的墨汁。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西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戏台越来越远,像座沉默的戏碑,台上的灯光在暮色中闪烁,像颗永不熄灭的戏珠。而她的旅程,还在继续,在时光的戏文里,演绎那些被遗忘的风骨与温柔。